深海有光(47)
蒋锡辰眨眨眼睛:“报酬很丰厚的,还赔上老板!”
呸。谢梧放开他,不搭茬儿。
他发现,自打和这小子认识起,就没哪一次不是被他算计掉坑的。起初被他单纯好学的假象迷惑,招他进了剧院,接着被他情深厚谊打动,脑门一热就谈起了恋爱。恋爱使人弱智,这坑毫无疑问越掉越深,及至眼下,他还有个屁招架之力。
但,架子还是要端一下的。他随口提了个算不上要求的要求:“先把《低温》演完,我满意了再说。”
蒋锡辰打了个响指:“好说!”
《低温》经过多次排练和修改,终于整体在夏天的尾巴到来时,达到令人满意的状态。
夏末,澜华剧院外面和大厅的海报都大规模更换了一轮,这意味着上一个演出季已经结束,新的演出季拉开帷幕。而大厅中,《低温》的三款海报赫然占了三个主打位置,观众进来抬眼就能看到。
它是新演出季的开幕戏,也是主要剧目,将贯穿整个演出季上演。
首演那天的下午,最后彩排结束后,许伦经过大厅,忽然兀自在《低温》最大的那幅还抱前停下了脚步。
最大的海报,自然就是最突显本剧主题的海报,它的主画面被定为本剧主角秦小川一个人的双面,形式是经典的一黑一白双剪影。
这和上一版本中,主推秦小川和医生互相直面的意境完全不同了。因为戏在排练的过程中,经过多次修改,几乎变成了秦小川的精神solo。
会有这个结果,还是因为蒋锡辰最终敞开自己,为秦小川亲自下的脚注:“医生只能帮助秦小川面对自己,或是引他看到某个光源,但不能做那个搀着他走出来的救世主。谁也没有救世主,秦小川要接受自己。”
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认真但平静,看起来对自己拥有了足够的掌握和控制。
许伦赞成这个观点的同时,简直喜出望外——先前他担心这个角色对蒋锡辰的影响太大,多少有刻意把秦小川的尖锐分摊到对手角色,比如医生和男学生身上;如今听了蒋锡辰的话,他知道,自己总算可以把原本想展现的,全部都推出来了。
所以,最终,面前这张秦小川的单人双面海报会成为《低温》的戏眼。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许伦轻声自语,心里既是满足的,又抑不住隐藏的失落——毕竟,这部戏一路走来,在短时间内也算坎坷起伏,落了些不如人意。
“遗憾吗?”身边走来一个人,接着他的自语问道。
许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蒋锡辰,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工作中相处了大半年。也不知道是天性相合,还是蒋锡辰太聪明太会做人,他对他越来越感到惺惺相惜了,跟他交谈也分外默契和放松。
比如此刻,他就明白蒋锡辰指的是什么,并且确实被指到了内心最介意的事情。
他坦然地显露了自己的失落,抿唇点点头:“我是刻意为师姐设计过妻子这个角色的,无论如何,她没能跟我们一起登台,都很可惜。”
蒋锡辰听了,未置一辞,只拍拍他肩头,默然陪他站了一会儿。
那短暂的时光中,他们一起面对这张海报,各自梳理自己的情绪和感慨。末了,彼此相对望一眼,都好像想通了什么,神情是舒阔轻松的。
蒋锡辰说:“走吧,戏就快上演了。”
晚上十点,澜华话剧院今年秋冬演出季的开幕戏《低温》,已经演到尾声。舞台上灯光昏暗,连打在角色身上的光都异常弱。那光里的人侧对观众坐在地上,竟似若隐若现一般。
这场戏的上座率爆满,两层观众席都有加座,使得整个演出剧场异常拥挤。而随着戏推到令人揪心的末尾,空气似乎也变得逼仄。这样的环境下,走神的人感到莫名烦躁,投入的人则在无意识间挺直了脊背,紧紧盯着台上的人。
“生这回事,于我而言本是没有意义的。它束缚我,令我动弹不得;它囚禁我,使我背负牢笼的重压;它还消耗我,折磨我,取笑我,而最可恶的是——它还经常给我馨甜的错觉。”
台上的人沉吟着自己的独白,那声音不似从嗓子发出,而像从腹腔里直接送出来,偏偏又经过一番润饰,修去了粗粝和洪亮,显得幽怨深邃。台词被这声音演绎,像一首诗,又像歌。
“呵。”他笑了一下,轻,但清晰。
然后他转过头,用脸面向观众而身体不动。灯光变亮了一些,照亮他整个人。观众席中依稀传出倒吸气的声音,还有人惊叹“好美”。的确,台上人的身形优美得惊人。
他侧坐在地,长期舞蹈的训练让他上身能够在挺直的同时,又微妙地保持一种弧度。扬起的下巴将长而优雅的脖子显露无疑,它与下颌线连接流畅,一如高超画者一笔划出的线条。幽蓝色的灯管映照下,他的气质很凉、很轻,仿佛会消失。
这令人屏息。
“我怎么能相信生命的馨甜?我一向认为,这是骗局,是束缚囚禁我的另一种招式,无数个陷入甜蜜的夜晚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生玩弄我的陷阱。你们看,我是对的——”他手一转,抬起手臂,掌中握着一把匕首,“甜蜜,甜蜜啊,它给我留下的是这个。眼下,我只有这个了。”
他笑着朝远处望,伴着遥望的眼神,轻微叹息了一声,匕首被他把玩于手心间,依旧沉吟的独白台词没有悲意,却令人心弦绷成一线:“我预感我已经走到了生的尽头,这本来是我盼望的地方,但我却没有办法举起它,把自己送到对岸。”
这时,之前曾与他深谈过的医生的声音以背景音的形式,有点空灵地回荡在剧场上方:“接受自己,你就成了你的救世主。否则,就结束吧,我会祝福你,也会……想念你。”
关于医生的回忆在空气中回荡了片刻之后,舞台上秦小川站起来。那身姿又与他坐着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是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一点长久伏桌造成驼背的状态,似乎先前惊人的美丽只是幻象。
刀就在他手中,接受自己活下去,或是结束自己获取解脱,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会怎么选择?
舞台在这时彻底黑暗了,整个剧场中其他灯光也灭了。接着,人们听到舞台上发出一声重物轰然到底的巨响,黑暗把这种声音放大到令人震撼的地步,观众席中登时漏出了不自禁的抽泣声。
“他死了?”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数秒钟后,舞台灯光再次亮起,场景已经重新布置成这出戏开始的样子:一间教室,里面只坐着一个男学生。手持教科书的秦小川从走廊来到教室门口,抬眼去望那个学生,身形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略微停顿了。但与真正的开始不同的是,他没有在露出隐忍和自嘲的苦涩神情,而是温柔地笑了。
大幕渐渐自两边拉上,灯光也再次暗下去,戏演完了。
“他结束自己了吗?还是接受自己了?”刚刚不由自主抽泣的观众疑声问身边人。
被问的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看我们自己吧,不知道……谁知道呢?”
舞台不给答案,没有人知道秦小川的结局。舞台落幕了,掌声不明所以,但确信无疑地都献给了台上谢幕的人,热闹把刚才的悲凉、压抑、思考,全部都盖了下去——这出开幕戏大获成功了。
但只有紧紧握着蒋锡辰的手朝观众席谢幕的谢梧知道,自己掌心包裹着的是怎样的冰凉。而这冰凉仿佛知道他此刻的心疼似的,反对他回予了几分力道,甚至用指尖轻轻碾磨他的手背,无声地传递出世界上最温柔的安慰与情话。
第五十章
其实,《低温》首演之前两天,谢梧抽空偷偷单独约见过Hans,把这出戏的内容和准备期间蒋锡辰的表现起伏,都详细倒给了他,想要寻求一个诊断,或是一个能防万一的应对方案。
Hans听了,笑道:“没有必要。”这位医生睨视他,大手一挥,甩出一颗定心丸,“我们小少爷虽然病入膏肓,但久病成医,轻易垮不了。他连跟你谈恋爱都敢,你还怕他摔碎了?”
他还说:“你是他的阳光,不是他的拐杖。”
现在,谢梧紧紧握住蒋锡辰的手,希图用自己身为“阳光”的热去捂暖他的冰凉。他就这样握着他,一直到退场。
回到后台,蒋锡辰主动把手抽出来,揉着被握得发麻的手指,笑笑地望过去,问:“你那么紧张干嘛?”
谢梧看着他,想起Hans跟他分别前的交待:“陪伴是很好的帮助,但不要企图掺和他与自己的相处。如果他不对你袒露,就不要去挖、去戳。”
好吧。谢梧暗叹一口气,压回自己的探究欲`望。放眼扫一圈后台,除了四个演员,眼下这里就只有两个后台工作人员,大家都各自忙着手头的琐事,没人注意他们。他生出一个有点危险的想法,并立即执行了。
当着这些人的面,他把蒋锡辰揽进怀里,拥抱得很深很亲密,脸颊贴着脸颊,温暖融化微微的凉意。而蒋锡辰只是微怔了一下,就安静地呆在了他怀里。
片刻后,他们在引起关注之前分开。谢梧没有对这个拥抱解释什么,只用手掌握了握年轻男人的肩头,柔声道:“这两天,找时间去看看你爸和你小妈吧。”
蒋锡辰仿佛知道他有这个想法,早已经想好态度,颔首答应:“这次听你的安排……不过,按照习俗,是不是双方家长还得见一面?”
闻言,谢梧抬手作势要敲他脑壳:“别嫌事儿少!老谢那点旧情怀重着呢,让他见林怡,你是想看他们上演黄昏三角恋吗?”
蒋锡辰吐吐舌头,眼睛里露出点皮一下后的小快乐,躲过谢梧的手:“我去收拾一下,我们回家吧。”说完,真跑去收拾东西了。
谢梧凝望他的背影,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有自己想象和预防中那样脆弱——稍微站远一点儿看,这个年轻人身上的迷人活力就十分耀眼,一如他当初在《红樱》的片场看到的那样。
也许Hans说得对,是他太多情,把自己的责任想得太伟大了,实际上蒋锡辰并不需要他搭救。或者说,“救”,是无法被达成的。他一直想要“治好”蒋锡辰,也只是无知的一厢情愿而已。反复和挣扎,就是蒋锡辰的常态,许多年来他都是这么过的,以后也将这么过下去。
他谢梧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样的蒋锡辰,碰上他需要温暖和拥抱的时候,给他。
除此以外,皆是徒劳。
整个演出季要持续三个月,《低温》的排演相当密集,每个星期一场。此后的每一场,谢梧都是那样紧紧握着蒋锡辰的手谢幕的。
这出话剧的上座率和话题度,因为有蒋锡辰在,也比平常作品高得多。演出季还没过完一半,就有几家外地的剧院邀请他们巡演了。国内近几年崛起的某个在江南古镇举行的戏剧节,也再三接触他们,希望他们能参与十月戏剧节的演出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