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光(39)
“我爱蒋锡辰。”他认真地看着岳芷屏,一字一句摊开自己的底牌,“也说不上什么具体原因,就是觉得,一想到要割舍他,哪怕只是不理他,心里就揪疼,分不出半点心情注意别人。”
我爱他。我不怕他对我关上门,踹也要把门踹开。
他听到自己心里这样说,忽然就发现了脚下的路。
沼泽里满地软泥,而那中间有个主动接近过他、现在肯定也正盼望着他的蒋锡辰,他怎么能在那扇门还没发出锁门声的时候,就局促不前?脚下又怎么会没有迈向他的路?楚文锦在那里,蒋东维在那里,甚至霍熠也在那里,这些都是路。
还有,林怡,他们都叫妈的人。
想到这里,他蓦然开朗,心里涌起一股马上去见蒋锡辰的冲动。
“芷屏,希望我说清楚了,没有太伤害你。”他心里通了,脸上一扫先前的迷惘和阴霾,对岳芷屏友善地微笑。
都是十几年的情谊,他了解岳芷屏的故作豁达,岳芷屏当然也看得清他此刻的真豁达。人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十年约定也不得不随风飘散。岳芷屏同他对视一会儿,张开抱在胸前的手。
这次,谢梧没有犹豫,迎上去抱住了她。
“谢梧,你永远是我的挚友。”岳芷屏轻声说,慨叹地拍了拍他的背,“你的小朋友看起来不好搞,我祝你一切顺利,幸福快乐。”
谢梧点点下巴,松开她:“你也是。”
岳芷屏扯了扯衣服,微仰脸,神情释然了许多:“我也自己走吧,好久没有回北京了,我想逛逛外面的街道,你不用操心我。”
话都被堵死了,谢梧无言,只能同意:“那你注意安全,有什么问题再电话我。”
岳芷屏一面点头一面往后退,又似想起什么,补道:“这次可能是没完成给你介绍人的活儿了,道个歉。”说完抬手挥了挥,做了个他们学生时代常用的手势,算是最后的留恋,接着迅速转身,快步离去了。
谢梧目送了她一会儿,摸摸口袋拿出车钥匙,正要去取车,忽然猛地感觉被什么盯住了。
顺着这股敏锐的直觉望去,只见一个身姿挺拔、气质庄穆如欧洲美男子雕塑的男人正站在一辆车旁,定定地看着他。夜色中,看不清眼神,但绝对不友好就是了。
第四十一章
凭借直觉和对方那气场,他判断出这大概是蒋锡辰两个哥哥中的一个。蒋东维,他曾在报纸和杂志的财经板块见过照片,已经记不太清模样,但大抵能判断出不是眼前这一位。
有哥哥在,就可能有蒋锡辰在。
他心里左右寻思着可能出现的情况——主要是想刚才那一幕都有谁看到了,在他们眼里落了什么意思——脚下却没有踟蹰,直接向那边走过去。走近了,探究地望一眼那人身旁的车,然而门窗俱锁,什么也看不出来。
对方对他主动到来表现出一丝玩味,没有故作不识,客客气气打招呼:“谢先生,你好。”
此人眼中尽管略带哂意,倒是没有要为难人的迹象。
谢梧没绕弯子,开口道:“小辰说,他有两个哥哥,您想必就是他二哥吧?不知道怎么称呼?”
“韩勋……蒋韩勋。”对方的话中有短暂的停顿,这点停顿有种微妙的“你应该知道”的意味,仿佛在说,你谢梧要是不知道,闯关算是直接结束了。
好在蒋锡辰简单提过一嘴,不然他就真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了……他一边暗里吐槽这一家子没一个省油的,一边伸出手同勋握了握手,算是正式相认和打招呼。
客套环节完成,他又瞟向身旁的豪车,面露询问的神色。
勋浑身散发的气场不友善归不友善,为人还是十分有礼貌的,主动解释道:“他们已经回去了,我收拾残局,走得迟一点。”
谢梧听了,不掩失望,盯着车的目光暗了下去:“听说您也喝了不少,还要自己开车吗?”
“我?喝得不少?”勋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梢,接着摇摇头,“一点点,开车还是没有问题的。”
说着话,他拍拍身边的车,脸上已经露出告辞的神色。谢梧这下踟蹰了,想多问点什么,又发现自己找不到最想问的那一个问题,他只是想尽快见到蒋锡辰而已。
勋打开车门,弯身拿出皮夹,然后递来一张名片:“你可能会需要。”
这是谢梧今天第二次收到这样的话了,这可真是条条大道通罗马。他欣然接过名片,低头看了一眼,黑纸金字,高端设计。“谢谢。”他郑重其事地把名片收在衣袋里,还按了按。
两人致了别,各回各家。
回到星光家园,家对面那扇门自然是紧闭的。
换了平时,谢梧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发生了这一遭意外情况后,心里便格外感慨,连带看这扇门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握着手机滑动通讯录名单,拇指反复在蒋锡辰的名字上停留。心里没有非拨打不可的愿望,似乎这么看看就能得到安慰。
最后果真也没有拨出去,装着一肚子独守空房的失落回自己那边了。
《低温》的公演档期越来越近,女演员的替换迫在眉睫,排练也停滞,谢梧为这戏心急火燎。
女演员这事儿,张婧不成,他马上寻思找别个,连段戎都没放过——段总那边女演员当然不缺,可都是长期在偶像剧里演不知道女几号的,加上段总的艺术审美跟他实在走不到一起去,所以若非实在没人,他不会打段戎的主意。
隔天清晨睁开眼,他就给段戎发了条微信,用上了“请”字,劳人家张罗张罗。
他这边代理导演做得尽职尽责、鞠躬尽瘁,这天踏进澜华剧院的门,却迎头收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莫斜阳辞职了。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又确切无疑,公告已经赫然贴在剧院工作人员进出必经的宣传栏里,成为大家印象中为数不多的、贴出纸质公告的离职消息。剧院上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宣布有人离开,还是老院长走的时候。
谢梧盯着那公告反复看了两三遍,震惊归震惊,震惊之余也有些恍然大悟之感。先前他就觉得《低温》这个组有哪儿很违和,现在终于找到原因了。
莫斜阳心不在上面了。
身为主导和主心骨,他心不在了,这个组也就跟鲸鱼搁浅沙滩一样,活不起来了。
谢梧轻叹一声,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角,放弃了去找莫斜阳问个所以然的打算,倒是坚定了无论如何要把这部戏推到公演舞台的决心。
他就这份贱性,什么事儿横空来点苦难,他就忍不住迎难而上。
但眼下,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一群不明真相的小朋友的疑问。
“莫老为什么要走啊?”一到排练室,他就被这个问题包围。
今天,他先去的不是《低温》的排练室,是一部长青剧目。平时由于戏份不多,又演出太多次了,这部戏他通常只去彩排,此刻出现在排练洗,实属稀奇。而论辈分论资历论关系,他都是这间排练室中跟莫斜阳最亲近的人,自然成为大家询问的对象。
他摊摊手,摆出一脸佛系表情:“我不知道啊,他又没跟我说。”
“谢哥,你们不是一起在做新戏吗?他怎么丢下戏走了?这也太不寻常了。”
戳到点子上了。谢梧对说这话的同事投去一个赞同的眼神,口上却依旧敷衍:“我也是这么想的。”
“……”
“其实,我觉得莫老走了也不是那么意外。”这时,有个故作神秘语调的声音说道。
大家立即朝那边望去。此人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先左右看看,又瞄一眼大门,仿佛确定适合讲八卦,才继续开口。
“这也是我无意中撞到的,上个星期吧,我已经下班了,到公交站后发现东西忘了拿,就回来拿,然后看到莫老和院长在小花园吵架……先声明,不是我偷听,是他们吵得太凶了。”
说到这里,这人故意停顿了。
众人忙催促:“吵了什么啊?”
这人深吸一口气,按耐不住爆料的心,兴奋难掩却强做正经:“毕竟是神仙吵架,我也不敢听太多,只有一点点线索哈。我呢,就听到莫老骂院长败坏门风,把澜华剧院搞成澜华……妓院,还有骂他不配接管这个剧院什么的,反正你们懂的,莫老骂谁都像老子训儿子。院长呢,那可是霸道总裁属性啊,肯定生气极了,当时就丢了一句’看不惯滚蛋’……”
说是“只有一点点线索”,这都快把事情前因后果直接定性了。
众人听了,一时表情各异,面面相觑。片刻后,纷纷唏嘘,对视的眼神都透出一股“你懂我懂”的默契。大家到底都是混演艺圈的,和娱乐圈纠缠深得很,一个个都摸爬滚打练成了狐狸,谁也没有再提不该说出口的名字。
当然,不议论的原因大概还有一条是“谢梧在这里”。
院里都知道刚才那句“败坏门风”的另一个主角跟他关系匪浅,他们都师徒相称了,这点捆绑看待的意识,大家还是有的。
谢梧很自觉,脸上一副随和豁达的表情,姿态有点吊儿郎当、浑不在意似的,举起手挥了一下:“得嘞,不耽误大家宝贵的闲话澜华时光,我撤了,有事情挨个排练室找我就成。”
他说完,当即有小姑娘笑嘻嘻地恭维:“咱们院里,就数谢哥又真诚又调皮了,人见人爱万人迷,澜华第一团宠!”
谢梧配合地朝那小姑娘抛了个媚眼,走了。
不掺和那些闲话八卦是一方面,谢梧撤出来主要还是想找许伦。
现在的情况,许伦该是最难过的一个了。《低温》是他第一部即将搬上知名舞台的创作,本来一切待遇都是最好的,眼下却落了个演员跑、导演跑、流言肆意纷飞的局面。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儿,比蒋锡辰磨练还少,搞不好躲在什么小角落里掉眼泪呢。
谢梧献给许伦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无人接听。只好改发微信,意简言赅,让对方有时间回电话。
发完信息一抬头,发现已经走到《低温》的排练室。他搭上门把手,正要下压开门,忽然发现门没锁。显然有人进去了。久经江湖练出来的直觉告诉他,这扇开着的门不宜直接推开。
于是,他轻轻抹开一条门缝,小心翼翼朝里望。
果真看到两个并排坐在地上的背影,一个许伦,一个院长——小情儿受了委屈,院长大人贴身安慰,合情合理,又甜又苏,真是标准剧情。
理智告诉谢梧,此时宜隐身退场,免得撞上非礼勿视的场面。但不知怎么的,他对院长将如何安慰蒋锡辰充满强烈好奇心,甚至有点想现学两招,回头拾掇拾掇拿去应对家里那个小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