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光(34)
“是这样表述的?”蒋锡辰皱皱眉,嘴上问得还挺在意似的,眼中却一点担忧也找不到。
楚文锦又说:“本来并不是的……你记不记得,你看过合同的当天还没有签,晚上我拿回去了,启铭就要求改了一下,第二天新打印的那一份,你没有细看就签了。”
蒋锡辰点点下巴:“是的,不过你好像给我念过,我听着也没差多少。”
说到这里,楚文锦就露出点既懊悔又无奈的表情:“你那时候只关心钱,一看前面没改就签了。现在……”她忧愁地叹了口气,望着蒋锡辰,一脸愁容,“霍熠和’很行’那边可能要播节目,他们的节目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对公司和你,没有负面影响。”
蒋锡辰听了,面露思考,尔后了然地点点头。
这种“负面影响”,不是说在名声上会有多不好,相反,以现在观众的审美和口味,那边节目发布出去以后,他和谢梧的人气和话题度大概还会更高。而负面,是负在审查上。
——同性恋这一点如果被做了文章,引起广电和文化部门的注意,首先必然会先来找盛林,轻则问询,重则审查。此外还有对他个人的影响,可预测的形式,是以形象之类的理由对他进行一定程度的封杀。多的不说,光是不让他上星、上电视,很多东西也会凭空离他而去。
“还真是挺麻烦。”蒋锡辰耸耸肩,脸上眼中依然不见得多在意,反而笑了笑,略带安慰地回望楚文锦,说,“那怪我当时没好好看合同,你不要揽那么大责任嘛。”
楚文锦欲言又止,知道他现在态度这样放松是为了不让自己太内疚,心里便有些柔柔的暖意,也跟着放松了几分:“你看起来不太紧张,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蒋锡辰摇摇头:“事情还没发生呢,能有什么想法。不过,盛启铭是个什么意思?刚才碰到佳妮,听说他准备讹我一笔违约金?名头是什么,我谈了违约的恋爱?”
楚文锦顿时有些不耐烦,挥挥手:“他就是胡来,话放来吓你,变着法子想留住你而已。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他的态度就是,你承诺留下,他压’很行’的节目,你走,他就拿这种名头要你赔款。”
蒋锡辰一哂:“我还不知道,盛老板有这么看重我呢!”
楚文锦:“当然!你走了,盛林哪里再去找你这么一棵摇钱树啊?”
蒋锡辰:“不是有新人了?我电梯里看到的。”
楚文锦:“那两个小孩儿?还差得远呢,人气是有的,但不是什么都可以让他们来,场子都压不住。现在各种各样的新人这么多,市场变化那么快,不等人慢慢成长的!”
蒋锡辰听罢不置可否,神色比刚才认真了些,表态道:“我走是肯定要走的,’很行’那边,我觉得你也不用费太多力气去交涉了,就算交涉成功了盛启铭也会再找理由为难我,你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楚文锦:“那我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你啊!我这会儿还是你的经纪人,还是盛林的艺人总监呢!”
蒋锡辰嘴边的哂笑比刚才更甚几分,冷言道:“盛启铭都不打算费劲儿压这桩八卦,可见根本不在意它对盛林那点影响,你又何必替他操心太多?至于我,你要是后期帮忙一下,别让这八卦上升得太厉害,我应该也不至于沦落到上不了电视的地步。喏,杜心来以前都公开出柜了,现在不也重返电视荧幕了?”
“他?”提起这位师兄,楚文锦脸上是另一种无话可说的神情,“他背靠大山呢,现在后台硬得很,自己那点本事也过得去,不然哪有这种好事儿?”
关于杜心来的后台,最近在圈内也是一条暗中口口相传的大八卦,即便连日躲在澜华话剧院里,蒋锡辰也有所耳闻。模糊得知杜心来背后有某位体制内大人物支持着,他才可以重放电视荧幕,做出《对话AB面》这样的爆款访谈节目。
不过这到底是别人的八卦,他听听就过了,不甚在意。听了楚文锦这样说,也不追问,只半开玩笑似的说:“那我也去找个后台呗,我都一个快走的人了,你真的,就别再太护着我了。”
楚文锦默然,下意识想细究他这句“找后台”的话里还包含了什么意思,又被他后一句所阻,心头有些发酸。这个她用心保驾护航了四年的孩子,开始真的走出她的羽翼,也拒绝她了。
到底是工作关系,合同一到期,该断的就断了。
良久,她收拾了随身的拎包:“时间不早了,我也该下班了,一起走吗?”
蒋锡辰也看看手表,神色有一丝为难:“可能不太顺路,我还得回剧院接谢梧。刚才自己跑出来的,都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
“这样啊……”楚文锦忽而有些不太常见的尴尬,点了点头,故作揶揄道,“真是,忘了你现在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这么小小年纪,比姐姐还着急!”
蒋锡辰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楚文锦抿着唇“嗯”了一声,手上已经拎着包,却只堪目送蒋锡辰离开的背影。四年来,她无数次看过这个背影,大多数都是送他去外地上通告、拍影视作品,但唯有这一次,她心里泛起了名为“别离”的悲伤。
像眼睁睁看着孩子长大离家,心脏空了一块。回望身后,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一起望这个背影的人,更找不到一个能够安慰自己失落的怀抱。
直到看不见蒋锡辰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听筒中响了一声又一声,过了许久才有人接起来,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敷衍而寡淡:“怎么啦?”
“启铭,你可以来接我一下吗?”她低声问道,并不抱太多希望。
果然,那边也没有给她什么希望:“现在吗?现在不行啊,我刚到饭局上呢,今天有……”
“好的,我明白了。”她打断这段不值得一听的“解释”,盛启铭听她主动放弃追问,也不费事儿了,虚虚地安慰敷衍“我晚上回早点回家的”、“好好吃饭”,就想挂电话了。
她却又突然开口问:“盛启铭,我们结婚,好不好?”
那边蓦地顿住,静默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反问:“怎么突然提这个了?你不是,不着急吗?”
楚文锦闻言,张了张嘴,委屈和质问冲到喉咙口,却生生卡在那儿,再出不了口。
她和盛启铭有多少年了,不刻意回想数一数,自己都记不清。这么长的日子里,她确实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结婚,甚至没有表现得想结婚,但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想和自己爱的人结婚呢?除非太清楚自己爱的人,根本不够爱自己。
这点她一直明白,只是年少时心存侥幸,等了一年又一年。然而至今,依然没有改变。对她来说,这是比沾花惹草更可怕的事情。它没有转机,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期待和盼等不会有结果。
卡在喉咙口的一切终究化作一声轻叹,她淡淡地回:“是啊,我不着急,因为我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吧。启铭,我们到此为止。今晚你不用回来了,随便去你哪一位妹妹那儿就行,这两天有时间的话,就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盛启铭发出一声惊叫:“小锦!”
楚文锦按了电话,盛启铭的尾音被电波彻底切断。
她平静地打开手机相册,调出其中一个有密码的,一张一张划过里面的照片。那全部都是盛启铭和别人的亲密照片,其中也包括蒋锡辰那天在停车场见到的小艺人。这些都是熟人偶遇抓到拍给她的,仅仅偶遇,数量已经足够可观。
她一边看,一边删除,删掉最后一张时,心里有种两清的轻松。抬头再望眼前,感到潮平两岸阔,前路宽敞得很。
蒋锡辰回到剧院,行政班的人早已经下班。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演员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没再进去,只给谢梧打了个电话,问他走不走。
谢梧的心情听起来还是闷闷的:“走,现在就走。你在哪儿?一转身就不见人了,可把你叔我急个半死!”
心情郁闷还能嘴巴裹蜜,蒋锡辰被逗得笑出来,连忙配合地回了一嘴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说着,谢梧就从剧院出来了。远远看到他的车,才挂了电话。
这时,蒋锡辰发现微信里进来了一条信消息。
“小辰,以后让我继续做你的经纪人吧。”
第三十六章
谢梧似乎有些累了,上了车来,起初还问蒋锡辰突然跑回公司是什么事,结果听话听到一半就靠在椅子里,眼皮耷拉几下,有闭上的趋势。蒋锡辰从后视镜看到他这样子,便停了口。
他却反应很快,用力眯了一下眼睛,转头过来:“嗯?怎么不说了?然后呢?”
“你眯会儿吧,有的是时间说。一会儿我路过超市就下车去买点东西,你正好可以多睡几分钟。”蒋锡辰说着话,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拇指轻轻地在他脉搏处来回摩挲,力道不深不浅的,让人很舒服。
谢梧搭上另一只手跟他握在一起。
人累的时候可能格外容易依赖身边的力量,谢梧刚刚还说着要听下去,这么双手握在一起,就有点松懈的意思,叹息着呼了口气,有些含糊地说:“那就回去再说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想问你的……”
蒋锡辰手上加了点力气做回应,他便安然睡过去。
结果,这天终究没有把话题续上。
他一觉睡得特别沉,中间被蒋锡辰叫醒的一小段时间,只够他从自己家楼下走到卧室的,最后连晚饭也没吃,直接睡到隔天凌晨。自然醒来时,世界一片安静,身边意外的空荡。
刚刚睁开眼睛的霎那,意识到蒋锡辰不在,心下十分诧异。他自认是个睡觉非常规矩的人,此刻自己只乖乖占了半边床,分明意味着旁边原本有人。有点不相信地伸手扫了一下旁边,摸出点曾经有人的迹象来。
人果然是在过的,只是走了。
明白这点,他心里忽然狠狠一凉,接着有种幽冷滑腻的情绪从四面八方向他攀来。这种情绪在他记忆中只出现过一次,那是林怡离开半年后,他幡然领悟到这个母亲真的不再属于他们和老谢这个家庭了,不会回来了。
知道一件事情和体会到那件事情的意义,是两种心境。
他遇到后者那一刻,感受到了难忘的恐惧和难过,头脑中只要一想到“没妈了”三个字,心里就又慌张又痛,怕,不敢想。
记不得那是出现在怎样的情景里,但那份心境刻得太深,眼泪也流得太惨,标记实在太重,以至于如今一碰到就能追溯和对应。现在他不会轻易因为一份心情而流眼泪了,但能够清楚地看清这份心情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