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光(25)
几分钟后,许伦抱着剧本来了。
他是院里的小年轻,院里十个人有九个都比他大,因此他习惯了待人恭敬。入门之后先鞠躬,为自己比前辈迟来道歉,接着给主创人员一一发了剧本,才在蒋锡辰身边坐下。
紧跟着,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其中一个大家都熟悉,是莫斜阳。另一个,在座的没有人谈得上熟悉,因为他实在太少在剧院里出现了。在许多人心里,他与其说是澜华话剧院的院长,不如说是背后金主。
两人有说有笑跨进门,莫斜阳扫一眼会议室,直接走到了白板面前,没等院长坐下,就开口了:“我看,该到场的人都到了,那正好,不用等了,直接说事儿。”
蒋锡辰上次见这位神秘的院长,只闻其声,外加得见一个轮廓,此刻终于看到完整的了。
年纪看着不到四十,同当时目测的一样,身量高大,身板也比寻常人挺拔,有点军人的风姿。身材好就算了,一张脸还英俊得惊人,斧砍刀削似的轮廓格外清晰,眉眼异常深邃,一眼望去,很难不被他吸引。
蒋锡辰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像这种浑身上下都写着“优等基因”四个字的,他还数不出几个。非要点名的话,上一个还是他大哥蒋东维。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位院长偏过头,迎视他,眉眼神情俱是他们这类人天生自带的倨傲,唯有笑容是后天修炼的礼貌得体。
蒋锡辰也回了个笑,算是打了招呼。
那边,莫斜阳在白板上飞快地写了两行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字,似乎终于想起来这会议室里有的是比他行政职权高的人,毫无诚意地问了一声:“我准备讲讲这个戏了,几位主任有什么要先指示的吗?”
“几位主任”一致望向院长。
院长打了个随意的手势:“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交给莫老。”
莫斜阳就不客气了,甩了满头凌乱银发,道:“《低温》这出剧由我来导演,咱们凌院长亲自监制,舞台灯光服装这些,暂时没有打算从外头请,还是交给咱们院里的诸位专业能人,演员就是在座四位了。”
说着,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位演员:“蒋锡辰、谢梧、许伦、蒙姗衫,大家也都很熟悉了,该怎么设计造型,还有找宣传点什么的,大家自己挖吧,我就不多胡说八道了。我做戏的,现在来讲讲戏的事情……”
一到这块,莫斜阳就没完没了,一个人说了二十分钟,除了演员认真听教之外,其余部门的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最后还是院长打断他拯救了大众。
“排练的计划就是这样了吧?公演和宣传呢?你们都讲讲。”
他语调不紧不慢的,但话一出口,大家都打起了精神,莫斜阳也总算发现自己该喝水了,默然放下手里的水笔,转到茶桌那边给自己泡了一杯枸杞茶。
白板前换成了丁主任。
这场会统共开了近两个小时,总算把该敲定的都敲定了,散会前,莫斜阳即时对演员布置了作业,然后率先大步离场了,不羁得让在场的几位老派领导脸色很不好看。
本该最感到被冒犯的院长倒无所谓,挥挥手,道:“没什么问题就散吧!”
众人纷纷收拾东西散去,谢梧和蒋锡辰作为唯二知道这里最大八卦的人,跑得比谁都快。两人脚都踏出大门了,听到里头的蒙姗衫一如既往亲昵地拉扯许伦:“小伦,走啦!”
又听见许伦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回答:“师姐你先走吧,我还有点儿事儿跟院长说。”
听了一耳朵戏的谢梧和蒋锡辰一对视,默契地跑得更快了。
莫斜阳给演员布置的作业是研读剧本及和编剧进行表演创作的交流,眼下看来,和编剧进行表演创作的交流是不太合时机了,谢梧回上午工作的排练室转了一圈,看没什么事情,就拉着蒋锡辰转移阵地“研读剧本”了。
“老谢说,今天给你做大餐,咱们这个时间回去,他估计刚好动手。”两人走到停车场,谢梧掏了一下钥匙,问,“坐我的车?”
蒋锡辰想了想,道:“还是我的吧,你的车昨晚刚被偷拍了一轮呢,我这辆是新的,还没那么多狗仔认得。”
谢梧乐得不用开车,果断把钥匙兜回了口袋,感慨道:“我发现你小子挺有先见之明,搬到星光佳园住,进出都方便,哪天被人问了,也可以用邻居搪塞。”
蒋锡辰:“你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说的。”
谢梧:“我一开始怎么说?”
蒋锡辰:“你那时候觉得我可心机了。”
说着话,已经走到车前,两人各自上车,谢梧才接话:“你可不就是心机吗?你敢说你没想过近水楼台。”
蒋锡辰坦然承认:“想过。”
换来谢梧在他脑袋上一阵揉,今天没有什么工作,头发没有做过,天然软和,揉起来特别舒服。恋爱使人失智又生效了,谢梧揉着揉着很上瘾,跟小孩子玩儿游戏似的。蒋锡辰无奈,偏头看过去,佯做了一个很凶他的表情。
两人笑得像傻子。
气氛真好,叫人想起岁月静好、携手白头之类的词语。
说来也怪,好上之前觉得也就那样——无非是认为对方有诸多好,心里喜欢,想打上个专属标签在一起。好上之后,就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源源不断的柔情蜜意,以前看着好的,现在加了倍的好,以前觉得烦的,现在看着也可爱起来;一旦凑在一起,说的话都是傻话,做的事都是受动物本能驱使。
谢梧不用把方向盘,兀自掂着这个问题胡思乱想。半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泛滥又绝不平常的词:爱情。它猝不及防地钻出心头,扎眼而闪耀,趾高气昂,意气风发,令人悸动。
谢梧体会到它的存在,简直有点眩晕。再看蒋锡辰,怎么看怎么喜欢。
而这些情绪在他自己心里转了一圈,搅拌出浓浓爱意,搅动起几番心潮起伏,到底是不足为道,又渐渐沉淀下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番胡思乱想,加深了他此刻决定带这个小家伙回家正式介绍给老谢的决心。
然而,要介绍他,怎么避得开林怡?
半个小时后,两人并排坐在老谢面前,先是承认了新关系,接受了老谢亲亲热热的喜悦和祝福,接着就默契地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沉默像是被酝酿了许久,分量颇沉,因此等老谢发现两个年轻人已经好一会儿不说话之后,立即生出不太好的直觉。
他张了张嘴,有些疑惑,有些忐忑:“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啊?”
谢梧双手放在膝盖上,点点头:“嗯,老谢,你先做个心理准备,别一会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什么玩意儿?你瞎逼逼什么呢?”老谢瞪他,身板却不由自主抻紧了。
谢梧望了一眼蒋锡辰,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相对,心意相通,达成共识:迟早都要经过的一关,早过比晚过好。
他一拍膝盖,对老谢直言道:“这事儿,要怪命运的齿轮太调皮,你前妻,我妈,后来嫁的人是小蒋他爹。所以理论上,我是把我弟弟给搞了。不过你放心——人家老爸太牛X,你这辈子也不用面对几次,可能都不用面对,不会让你为难!”
老谢听完,挺直抻紧的身板僵在那里,脸上表情和听之前差别不大。就是听谢梧后面这句俏皮话时,丢了个白眼过去。谢梧当即不敢多言了,闭嘴让老头儿自己消化。
老谢抿着嘴唇,表情慢慢有了变化,几次动唇都没出声。
良久,才看着蒋锡辰开了口,语气是一种克制的试探:“那个……林怡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闻言,蒋锡辰和谢梧都愣住了。身在爱情中的人,最能辨认爱情的模样。谢梧被这句问话狠狠撞到心脏,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敢多看老谢,深怕自己眼中暴露半丝同情。
蒋锡辰轻声回答:“还好,我经常跟小妈通话,她平时都挺好的。”
“哦。”老谢讷讷地点点头,嘴角不自知地上扬,笑中露出几分欣慰,“那就好,那就好。那你,你看起来跟她关系不错,一定让她在家庭生活里轻松不少,谢谢你。”
“叔叔……”
“哎哎,你说这世界,怎么这么巧呢?我们小林——谢梧以前的名字叫谢林,取的是父母的姓氏,后来林怡走了他就改了名字。我还是一直不舍得改口,怕一改口,自己哪天就把人忘记了。现在好了,”说到这里,老谢抬手摇了摇,笑了笑,“知道她过得好,我忘也就忘了,以后也不用惦记这名字了。”
蒋锡辰只能默然,谢梧则霍然起身出去了。
老谢有点吃惊,喊了一声“小林”,谢梧没搭理,一个人站在门外。
过了一会儿,老谢对儿子的情绪似有所感,也不追问,只对蒋锡辰道:“谢梧这个人,别看三十好几了,心里还跟小孩儿似的。我看你倒是蛮稳重的,以后你们在一起,搞不好还要你多让让他,不过也不用让太多,他要是让你不痛快了,你就揍他,他皮实。”
蒋锡辰轻声笑了,点点头:“嗯。”
老谢朝门口抬抬下巴,说:“好了,你去跟他说会儿话吧,我做饭去。你第一次这么回家来,要让你吃一顿好的!”
说完,起身朝厨房走去了。
第二十七章
“我恨过林怡。”在门口站了两分钟,谢梧蹲下来,盯着面前台阶下的两寸土地,声音有点低,“不知道老谢怎么想,反正我曾经觉得,林怡背叛了我们。”
蒋锡辰也蹲下来,以一个安静陪伴的姿态存在于他身边,没有搭话的意思,像个树洞。
谢梧看上去想了很多东西,然而终究没有再讲什么。
托老谢宽厚乐观的福,他虽然小小年纪没了妈在身边,可还是算健康快乐地长大了;青春期有些不愉快,也都与家庭分裂无关,还比大多数人幸运地从家庭里获得了安慰。大体看来,父母离异和家庭破裂没有给他太阴暗的伤害。
但漫长成长路之中,总有叛逆期,总有幻想活跃的中二期。他叛逆又中二的那段时间,很少想自己是天生要拯救世界的少年英雄,而是自怜自哀,总觉得有谁欠了自己什么。这个“谁”,最终具体到林怡身上,成为这些哀伤幻想的容器。于是,恨意在那段时间茂盛参天。
这些,站在现在回望,都是小孩子脾气了。
但刚才看到老谢那副念旧情的样子,有一刹那,这些蒙尘的情绪逆着时光过来跟他打了个照面,让他眼热喉咙涩,却无法组织成语言拿出来发泄。
“你看,我爸是不是有点傻?”良久,他转头,看着蒋锡辰问。
“没有啊。”蒋锡辰认真地说,“我觉得很感人,小妈如果知道,可能也会觉得感动。其实她挺孤独的,蒋勤茂总是不在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