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上(344)
“很好。”曾涛先生赞了王绅一句,又问,“你觉得这首《氓》里,哪些文字最能传递出那位女郎的感情呢?”
王绅停了停,回答道:“从女郎所使用的口吻、诗词架构、诗词布置与种种手法的应用。还有……”
孟彰的视线也停在手中翻开《诗经》的那一首《氓》处,但目光中隐隐带出的怀念与悠远,却似乎让这首歌谣沾染了某些莫名的意味。
……真的很像。
很像他当年高中时候,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解一样。
片刻分神后,孟彰笑了笑,重又将心神收回,投入到这一日的课程里。
曾涛先生将一首《氓》说完,又叮嘱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细细体悟以后,他招手,将孟彰叫了上去。
孟彰从自己的案席离开,一路走到曾涛先生的案台前。
一拜作礼后,孟彰捧着《诗经》直身站立。
“《诗经》打开吧,翻到《淇奥》篇。”曾涛先生道。
孟彰手里的《诗经》翻开,果真就翻到了《卫风》的《淇奥》。
“你告假的这段时日,单只《诗经》这一门,就已经往前讲完了三首。”曾涛先生对他道,“我今日先跟你说一说《淇奥》,剩下的,稍后再补。”
孟彰躬身再一礼,谢过曾涛先生。
曾涛先生只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完,果真便领着孟彰开始讲解《淇奥》。
给孟彰补课的,并不只有暂时给蔡先生做辅讲的曾涛先生,还有其他童子学的先生们。
不过是一日工夫,孟彰的功课便翻了一翻。
到最后一节课程,孟彰领着先生吩咐下来的功课从学舍前方走回自己案席处的时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不少同情。
孟彰原只当平常,但他目光随意一扫,却是与一道带着某些奇特情绪的眼睛对上了。
是来自酆都的石喜。
孟彰目光未见丝毫波动,但石喜的视线却是往下压下,恭顺地避让。
孟彰脚步不停,回到他自己案席后头坐好。
王绅、庾筱、谢礼回转半个身体,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孟彰一面快速整理案头上的书籍,一面抬眼看向这三人。
王绅暗自清了清喉咙:“这么多的功课,你能够补得过来吗?”
庾筱、谢礼两个在旁边听着,一时也是无言。
王绅他说这话……就不觉得多余的吗?
眼角余光触及到两位小伙伴的面色,王绅也才反应过来,脸上不禁也升起几分血色。
“来得及。”孟彰道,“诸位先生并没有限定时间。”
似是认真想了想,孟彰又继续道:“只要不让功课一直累积增加,便不是什么大问题。”
王绅胡乱地点了点头:“那你忙吧,我们不打扰你了。”
他急急转过身体去坐正。
他自己这样做倒也就罢了,但他却忘不了侧旁的谢礼和庾筱这两个小伴当,不住地用眼角示意,将他们两个也给捎带上了。
谢礼、庾筱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却也只对孟彰点了点头,各自转回身去坐好。
孟彰目光在这三人的后背转过一圈,便自垂落目光,去专心处理手上的功课。
不过,事实上他也才只将手中存留的功课解决了十分之一不到,童子学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便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归家去了。
孟彰落在了后头。
与他一般境况的,还有石喜。
或者说,石喜就是为了等待孟彰,才拖到了这个时候的。
孟彰收拾着案台上的书籍时候,石喜垂手立在侧旁。
只看这一份姿态,与其说他是孟彰的同窗,倒不如说他是孟彰仆从。
“阁下有事?”看着站在侧旁的小郎君,孟彰问。
石喜摇头:“不敢当殿下‘阁下’的称呼。喜这一次,是来给殿下送东西的。”
孟彰眯了眯眼睛。
石喜半垂着眼睑,只将一枚沉黑小印捧出,奉向孟彰。
孟彰没有伸手去接,哪怕他已经知道这一枚沉黑小印到底代表着什么。
“我并不是阴神。”他道,“这一枚印章,你自个带回去吧。”
石喜捧着沉黑小印的手却未曾收回过半分。
“殿下,我所在的酆都虽不是诸位殿下所在的那酆都,但我们这一脉,都是侍奉诸位殿下的巫。”
第160章
石喜半抬起眼睑,自下往上执拗地看着孟彰。
“巫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所侍奉的神灵的。”
“殿下可以放心。”
孟彰神色也未见任何动摇,他只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石喜的目光低了低。
孟彰便明白了。
“原来没有其他人,只是你自己。”
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他又问石喜:“你想要奉我为主?”
石喜才刚说了,他们这一脉虽然不是诸位阴神所在的那酆都,但他们这些侍奉诸位阴神的巫祭,也确实是酆都诸多力量中的一支。
而巫祭侍奉神灵,敬神灵为主,侍奉神座之下。
所以石喜这个来自酆都的童子学生员,便择定了他?
石喜的目光再次低了低。
显然,这一次又是孟彰说对了。
孟彰凝神看他一阵,再次摇头:“我不是阴神,你既是酆都的巫祭,自该从酆都中的诸位阴神中择主,你自去吧。”
石喜皱紧了眉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孟彰却不理会他了,他低头,收拾了案席,起身离开。
他原以为石喜先前特意请他留到最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的,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着实是浪费时间。
石喜还想叫住孟彰,但他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待到整个童子学学舍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一直站定在原地的石喜才在那快速蔓延的黑暗中开口。
“为什么阻止我?”
一道带狰狞却严正面具的身影出现在童子学学舍的门边,平静地看着他。
“因为孟殿下自己不愿。”他平静开口。
石喜很有些不满:“孟殿下迟早都是要回归酆都来的。他会需要一些追随他的巫祭。遍数酆都内外,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我最合适!”他重复道。
那道戴面具的身影波澜不惊,只平静地回答他:“孟殿下自己不愿。”
他似乎就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石喜只觉得心头火气,一簇一簇地烧在心头。然而,还不等那火气从石喜的心头蔓延出去,就在对面那人的平静目光中熄灭。
他整个人的情绪都在一瞬间低落下来。
“……你说,”不知过了多久,整张脸都被夜色吞没的石喜才又有了声音,“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能够敬奉的尊神?”
对面那道戴面具的身影静默片刻,摇头道:“不会。”
石喜的心情好转了些许。
目光转过对面那人面上带着的面具,石喜道:“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毕竟你已经有了敬奉的尊神,是可以独立行走天地的巫祭了。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情……”
石喜这样说着,手就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面庞。
手上所传来的冰凉感觉,并非是面具所传递出来的,而是属于他自己的皮肤温度。
错过了孟彰,他还能在哪里,找到契合他的阴神?他什么时候,才能像其他人一样,带上属于他的祭面?
石喜想放弃,又很是不甘。
孟氏阿彰,真的不能成为他的神主么?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问题已经问了出来,砸落在这安静异常的童子学学舍里。
对面那位巫祭看了他的方向一眼。
厚重的黑暗阻挡不了他的目光,甚至还成为了他的阻力,轻易地让他看清了石喜面上不自知的委屈。
遮挡在面具下的五官动了动,眉眼挤压,堆积出一座矮矮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