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上(129)
孟彰一点不惊讶,也没有任何异色,他点了点头,便从条案后头站了起来。
只是他还没有往外走出几步,坐在他前头的王绅就已经伸手,拉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孟彰停住脚步,看向王绅。
王绅抬头冲他一笑,却是也站了起来。
他拱手对学舍外头的张学监一礼。其礼仪之周全,姿态之恭敬,足可称作典范,如果不听他说的话的话。
“学监,请问你找阿彰去,是为的什么事呢?”
张学监还没有说话。
分别坐在王绅左右两侧的谢礼、庾筱,以及坐在他更前方的李睦、明宸、林灵,也都站起身来,各自对张学监一礼。
学舍里的其他小郎君小女郎虽略慢了些,但也都很快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对张学监行礼。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张学监,却已经将他们的态度和立场表现得清晰无比,绝对不会让人错认。
张学监面色不动,但就站在他身侧的蔡骏蔡先生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他快速回身,往学舍里看去。
从领头的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到尾从的白星、花萦、石喜以及更多的小郎君小女郎,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被护在王绅后头的孟彰身上。
怔愣了少顷,蔡先生低下头去。
在这一件事情上,童子学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跟孟彰,确实是站在同样的立场上。
不论这件事情发生在谁的身上,只要那个人是太学童子学的生员,是他们的同窗,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不会容忍事情被轻易揭过去。
这不仅仅是在保全那个同窗,也是在保存他们自己。
他们不能保证,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但今日这一遭,童子学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态度如此果决,如此坚定,真的就只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同样受到威胁吗?
不,不是。
他们是在借着这个机会,好进一步拉近他们与孟氏阿彰的距离,好真正将同窗的身份和情谊确定下来。
有什么……
是比同仇敌忾,更能快速增进双方之间的情谊的吗?
没有了,再没有了。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心思敏捷,捕捉机会的能力非同寻常,但是,他们小觑了孟氏阿彰啊……
蔡先生想着刚才瞥见的孟氏阿彰面上的神色,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是的,方才那一瞬间,孟氏阿彰面上有奇异,有动容,也有笑意,看上去真真就是一个被同窗的深情厚谊触动了的小郎君。
可是,可是!蔡骏却觉得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仗义举动背后的小心思,这孟氏阿彰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洞若观火。
“不是什么大事,”微妙的静默之中,张学监开口说话了,他道,“只是学里有些事情,需要问过孟彰的意见而已。”
学里有些事情,需要问过孟彰的意见?
这样一句话,虽是什么都没说,但也是什么都说了。
王绅知道,他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他需要适可而止。
但是……
王绅跟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邻近的小郎君小女郎交换了一个视线,最后看向了孟彰。
事情的关键,始终在孟彰。
而孟彰正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在沉吟。
还拽着孟彰一片衣角的王绅手上用了些力。
孟彰察觉,略抬起目光来看王绅。
那目光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王绅看了站在学舍门口处的张学监一眼,低声问孟彰道:“阿彰,你的意思呢?”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王绅已经特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场所有人,都是入了道的修行者,有修为在身,耳目不俗,王绅的话所有人一个字都没有错过。
张学监更明白,王绅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在再一次,对张学监、对童子学、对太学,表明他的立场。
王绅之后,谢礼、庾筱也都很快跟上。
他们各自压低了声音跟孟彰说话。
“对啊,阿彰你是怎么想的?”
“别怕阿彰,我们都站在你这边的!”
孟彰郑重颌首,领了王绅、谢礼、庾筱乃至更多往他这里看来的、无声表明态度与立场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的心意。
“学监不是说了吗?只是有些事情,需要问一问我的意见而已。”孟彰道,“应不是什么祸事。”
“多谢诸位同窗好意。”
王绅郑重看他一眼,松开了抓着孟彰衣角的手,同时往侧旁站去,让出道路来。
孟彰拱手,无声与王绅、谢礼等一众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一礼,抬脚向张学监走了过去。
不得不说,看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你来我往像模像样地相互谋算,却点到即止,也是作为师长才能拥有的待遇。
毕竟,到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真正长成以后,这样的点到即止,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慨叹,张学监对旁边的蔡骏蔡先生点头,说道:“你继续看顾着他们。”
蔡骏蔡先生躬身低头。
“我们走吧。”张学监说了一句,便领着孟彰往外走。
见得张学监、孟彰两人从童子学的学舍走出来,一直站在院门边上的史、黄、邵三位先生暂时停住了话头,往他们那边看过去。
张学监脸色不动,带了孟彰便往东厢房去。
东厢房里如今一个人都没有,正适合他们谈话。
孟彰抬头,遥遥往院门边上看过一眼,正正就跟史磊史先生对上了视线。
史磊怔愣了一瞬,少顷后,他露出一个带点歉意的笑容。
孟彰停下脚步,拱手对这边厢行了一礼。
黄、邵两位先生见得,愣了愣,旋即大喜。
“这是,这是……”
“孟彰他是那个意思的吧?他原谅了阿磊?”
史磊站在原地,缓缓扬起一个笑容。
那笑,足可与朗月相辉映,放松至极,清亮至极。
黄、邵两位先生看见,心里最后压着的一点阴霾彻底散去。
到这个时候,他们是真的不用在担心史磊这个同僚友人了。
不必担心学里会不留情面、一点体面都不给史磊留;不必担心安阳孟氏、孟彰秋后算账;更不必担心史磊自己心里过不去,始终存着这个疙瘩,乃至最后陷入偏执,真正地万劫不复……
张学监没有多说什么,在旁边略等了等,才继续往东厢房内走。
孟彰跟了上去。
在东厢房中站定后,张学监回身凝望着孟彰:“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想要问你什么事了?”
孟彰点了点头,并不瞒着人:“学生知道。”
张学监微微颌首,随后却是一整神色,严肃且认真地看定孟彰。
“那你的意见呢?”
孟彰稍稍抬头,不避不让地迎着张学监的目光。
“史先生确实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童子学乃至是太学了,但学生以为,史先生到底什么都没做过,学里可以容情一二。”
哪怕是孟彰的前生,也没有人家只是想一想,完全没有付诸行动就给人家判刑的。
何况,孟彰也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史磊确实不愧是能在太学童子学里授学多年的博士,他的品格相当不俗。
就方才那一瞬间的事,史磊比孟彰自己更过不去。
如果孟彰不愿意抬这一手,非要拿着这件事不放……
不论太学里到底怎么判处,也不论旁人是怎么的论说,史磊史先生心里就始终存在着一份枷锁。
孟彰心下更深处,有一丝慨叹闪过。
品格越是高尚的人,其实就越容易背负道德上的包袱,越不能容忍自己的越线。
张学监细看着孟彰,神色不动,只再一次确认道:“你确定吗?”
“学生确定。”孟彰又一次点头。
阴灵的道路很艰难,史磊史先生一生清誉也同样难得,既然史磊史先生已经斩断了那份贪念,孟彰同样愿意稍稍退让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