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下(184)
“薛娘子怎么了?”墨鲤随口说。
孟戚没说话,继续深思。
薛珠不露破绽,陈重看似粗笨蛮横,其实陈重是商队的主事者,脑子很好使,装傻本领一流。
陈重的嘴皮子工夫不好,但他不跟孟戚饶弯子,也不接孟戚的话茬,就一味地哈哈笑,扯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瞎话。
孟戚不怕薛珠陈重看破自己跟墨鲤的关系,他也没打算隐瞒,还想借着这对夫妇做一道突破口呢,起初一切顺利,可是近日薛珠不动声色的神态里,总像怀有深深的警惕。
这可不妙。
“我是不是得罪了他们?”孟戚诚恳地问。
墨鲤揉揉额角,心道沙鼠当局者迷。
“孟兄这一路可称得上尽己所能地展现了……”
文武双全,神华内敛,谈吐不凡,进退有据。
一句话,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青年才俊。
不不,比那些初出茅庐的青年才俊更具魅力,好像就没有孟戚不知道的事,偏生没有架子,不说话的时候俨然隐士高人,四处溜达的时候,还能商队的车夫马夫谈得不亦乐乎。
陈重就算了,薛珠则是真正知道墨鲤武功有多高,能跟墨鲤不相上下的人,天下有几个呢?
再说江湖传闻那么多,薛珠背着他们出去拎一个绿林客打听,总能问出点东西。
薛庭对墨鲤提过“孟国师”,难道没有对亲生女儿说过吗?
孟戚没打算隐瞒身份,他正要扭转薛庭对“孟国师”的偏见,然而他忘了,在薛珠眼里,墨鲤才二十来岁!是之前从未离开竹山县的普通人,会不会是被孟戚骗了?
薛娘子正矛盾着呢,这一趟出来竟然听到了“楚朝孟国师”的传闻,再遇个正着,孟国师还打算一起去竹山县?
竹山县有什么,除了她那位昔日用毒高手的老父亲,大概只剩下墨鲤的老师,神医秦逯。
薛娘子倒不觉得孟戚一定怀有恶意,也不觉得墨鲤有那么好骗,她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孟戚的对手,那么一旦有危险她也无法防范,不紧张才怪。
“她大概已经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送回去,告诉薛令君这里发生的事。”
墨鲤把自己的猜测粗略一说,孟戚眨眨眼,随即露出“为盛名所累”的苦恼神情。
“……薛令君不会直接动手,我还在你旁边。”墨鲤一本正经地说。
随即感到好笑,为什么出去一年多,他反倒没那么沉稳了呢?
薛庭没有那么不讲道理,秦老先生更是通情达理……
墨鲤想着,忽然感到窗外寒风飘来一些白絮状的东西。
“落雪了。”
明天他们就会跟陈家商队分开,一往麻县,一走山路。
“这股灵气……”孟戚翻身而起,惊喜地望向墨鲤。
墨鲤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快要进入岐懋山范围了,这刺骨的风雪,正是从那里来。
孟戚兴致勃勃地走到窗边张望,墨鲤眼疾手快地撤了撑窗竹竿,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阿鲤?”
“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墨鲤想着上云山十九峰的美景,忍不住有些尴尬,头一次不是为了鸡毛山的名字,而是因为无论占地范围还是山川之景,都……太普通了。
自京城远观上云山,有望龙之势,云雾升腾,气势磅礴。
岐懋山,就是座草木繁茂的野山罢了。
偏偏赶上冬天,连这点优势都荡然无存。
墨鲤从前没觉得岐懋山哪里不好,现在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有飞鹤山的一半灵秀(灰雀抖抖翅膀打了个喷嚏),都不至于这般窘迫。
“马车可以走羊肠沟,附近是野狼岭,道路崎岖。”
墨鲤费劲地解释,他们跟岐懋山还隔着点其他荒山野岭呢。
孟戚侧头,忽而低声笑道:“这股若隐若现的灵气,令我恨不得连夜上路,早日踏上那座我倾慕已久的山,嗅着泥土沁出的芬芳,沉入蕴含灵脉的河流,就像此刻抱住阿鲤……”
然后他伸手抱了一个空。
墨鲤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然后绊手绊脚地走回床边。
“睡觉。”
床不是小吗,变小就塞下去了。
变小还有个好处,免得孟戚晚上不老实。
要知道就算变成沙鼠,沙鼠爪子也是不安分的,墨鲤决定使出釜底抽薪的一个妙招。
——八岁小郎,就能在床上横着躺了。
孟戚抢步上前,甩脱宽大的外袍,等他把人扑到床上时,修长的手臂已经变成了同样胖乎乎的胳膊。
隔着衣裳挠痒,墨鲤忍不住又缩了一些个头,等他挣脱出来,已经是三四岁的样子。
抬脚就踹了旁边那个罩在亵衣里没出来的胖娃屁股。
这只是变小,武功还在,只不过有大半招式碍于身形使不出来。
但对象同样是个胖娃娃的时候,就无所谓了。
反正手臂一样短,腿一样蹬不远,翻身同样费劲,原本凌厉的招式瞧着十分滑稽。
然而两人打得很是来劲,又觉得新鲜。
墨鲤横扫千军右腿伸出去什么都没踢到,孟戚试图用精妙的擒拿手格挡,短胖的手指不够长怎么也“擒”不住那条藕节似三圈儿的胳膊,加上退避收招时马步稳不住,一个跟头就栽了过去,直接跟墨鲤滚作了一团。
“嘻嘻……哈哈……”
奶声奶气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墨鲤忽然摸到脸上一点凉意,雪花怎么又飘进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窗户的方向望去,顿时僵住了。
窗户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默默地,默默地望着床榻上嬉戏打闹的两个胖娃娃。
“老师?!”
墨鲤原地蹦起,手忙脚乱地爬下床,想要变回来赫然发现亵衣已经被挣脱得差不多,他一边收拢衣服,急急忙忙地往上套,一边拼命地用手去摇晃孟戚。
白发白须的秦老先生,头重脚轻地走到桌边坐下了。
吓得墨鲤也不变回去了,直接裹着衣服翻储药的瓷瓶。
“老师,护心丹……”
秦逯心情十分复杂,其实他远远地看到客栈有窗户开着,自己弟子跟一个陌生人走到窗边。
这深更半夜的,原本不适合碰面,孰料屋子里竟传出孩童的嬉笑声,秦逯一时诧异,加之他是接了薛娘子的急信赶来的,本就放心不下墨鲤,结果这一看,就看到了无比荒谬的一幕。
长得跟徒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孩子?
徒弟出门一趟,两年未满,连孩子都有了?还是两个?!
秦老先生恍惚之间,忽然听见那孩子熟悉的呼唤声,飘荡到半空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于是他默默望向来不及穿好衣服,巴巴地跑向自己递药的胖小鲤。
还有旁边神情讪讪的小娃,粉嫩的脸颊鼓鼓的,短短的手臂圆滚滚,刺骨寒风里光着胖脚丫站在地上,一点都没有怕冷的样子,跟墨鲤站在一处,简直是年画上的一对金童。
“为师没事。”
秦老先生定了定神,捋着胡须问,“这就是你找到的……”
“同伴,孟兄是上云山的龙脉。”墨鲤忧心忡忡地抓着药瓶不敢放。
秦逯闻言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上云山在哪里,下意识摸向袖中薛珠送来书信,顿时恍然大悟。
太京附近生出的龙脉,难怪会是楚朝国师。
乖乖地跟墨鲤并肩站在一起的孟戚,悄悄戳了戳墨鲤的胳膊。
墨鲤回头,对上了孟戚得意洋洋的目光,两人现在太矮,只要不仰头,秦逯就算坐着也别想看见他们的表情。
——八十七岁的年纪问题忽然解决,能变大变小,还有什么年岁不当?
墨鲤若有所思,没错,变胖娃娃,总比当场变沙鼠给秦逯解释好啊!
第350章 问心矣
竹山县。
唐小糖起了个大早, 正在院子里扫雪。
“哎, 糖伢子你放下。”葛大娘匆匆挽好发髻, 一边生火一边喊道, “这天阴着呢,保不齐还得继续下,你到杂货铺子瞧瞧,买点酱跟醋。再去街头何屠户家提一刀肉,钱我昨儿给过了。”
唐小糖丢下扫帚, 蹬蹬地跑回来。
这一年过去,他抽条了不少, 与此同时脸颊上的肉迅速消退,即使裹着棉袄看着也瘦巴巴的。
“墨大夫回来, 要怪我把你饿瘦了。”葛大娘寻摸了一遍灶上,只有几个冷馒头, 只好抓了个塞给唐小糖,“饿得急了先啃几口,回来就有热汤面吃,放猪油的那种。”
唐小糖接过馒头,撒腿就往外面跑。
跑没几步, 又被葛大娘追上来扣了一顶毛毡帽。
“看什么, 快干活。”葛大娘扭头,没好气地呵斥房顶上的葛大叔。
去岁一场大雪,压塌了不少屋子,县城也有遭灾的。
这不, 一进秋天大家就忙乎起了修房顶,昨夜落雪之后,很多人都早早起来清理屋顶,看看有没有要临时加固的地方,委实是被去年的事吓怕了。
杂货铺子是被生生敲开的门,伙计揉着眼睛看手里提着肉的唐小糖,吃惊地问:“距离年节还早,你家怎么就忙乎上了?”
唐小糖不说话,就是笑。
伙计也没追问,费劲地搬开门板,随着唐小糖的手指比划,拿了酱跟醋。
“哎,等等……”
伙计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坛酱菜,还没招呼完,唐小糖已经丢下钱一溜小跑,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被吵醒了也没法睡,伙计伸伸懒腰,索性在门口扫雪。
忙了一会,远远地听见马车踢踏作响,在寒风之中隐隐现出轮廓。
杂货铺的伙计吃惊地张望,盖因县城多是驴车,马也有,但这样的好马绝对舍不得用来拖车,且随着马车越驶越近模样也更分明了,这种车辕跟精妙漂亮的车轮,还有特别宽大的车厢……绝对不是附近几个县城能造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