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下(178)
墨鲤又好气又好笑,夺回碗筷走出内室。
——沙鼠得寸进尺,不可放任。
孟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踱步出来,恰好这时门被扣响了。
“墨大夫?”
秋景在外面。
看来在孟戚墨鲤吃饭洗澡的这会儿工夫,她已经有条不紊地做好了下一步安排。
“看来秋阁主已经有了对吴之策。”孟戚别有深意地说。
秋景一进门就看到了“忽然出现”的孟国师,她只是愣了愣,没有太多意外,毕竟孟戚想偷偷进城她也管不着。
“抱歉,在下不慎想到,程泾川有一次提过他怀疑国师是精怪传说中的狸猫化形,灵巧敏锐,无孔不入。”秋景拱手一笑,为了缓解气氛她还开了个玩笑。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孟戚墨鲤两人表情瞬间变得极为怪异。
先是不可置信的惊愕,随即孟戚仿佛要发怒,墨鲤似乎在忍笑。
秋景:“……”
这是什么情况?
“竖子,胡言乱语。”孟戚含糊地骂了一句。
他当然不可能解释为什么生气,只得神色肃然地说起了正事。
“齐之将军刘澹,剿寇出身,又得云明书院相助,擅长包抄驱逐围追堵截,经十日苦战,已初步控制住荆北一带。荆南只需江夏出兵扫清,两面合击,一月内即可逼退流窜的逆卒。”
秋景闻言一喜,这些事是她不可能从衡山派长老口中听到的。
孟戚端起茶盏,慢吞吞地说:“欣喜为之尚早,问题出在荆州各地的官府。他们有的开始追击小股逆军,有的却自认遇到了大好良机,演了一场’打退收复’天授王麾下逆将的戏,已收留逆卒,正到处串联荆州文武诸臣,准备扶持荆王之子继爵。”
忽视天授王逆军是罪魁祸首,矛头全部指向得位不正,入侵江南的齐朝。
因为,荆王已死。
这个消息瞒了数日终于瞒不住,江南震荡。
荆王因绝望**而死,荆州那些权贵收拾好了马车,甚至杀了娇妻美妾,准备带着私兵准备冲突而逃的时候,南平郡府城最终没破,当时就愣在那里,开城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这件事甚至成了一个笑话,在江夏广为流传。
一座没被攻破的城池,却形同覆灭。
仿佛一夜之间,荆州就成了东周列国,各派系俨然有山头林立之象。
这是绝不能放任,一旦这些势力成了气候,荆州的乱象就会持续下去,没个三五年都不会消停。
关键时刻,云明书院的人发挥了作用。
风行阁虽然有千般能耐,甚至触及的官场,但是主要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在小吏,在武官那边。裘思在宁地十几年,才经营出庞大的势力,而秋景执掌下的风行阁,拥有的消息网跟人脉可称四通八达,却没法撼动影响文官体系。
——钱照收,事不办。
——让家仆捞钱,事后不认。
在江南的商人跟百姓眼里,税吏都比知县有信誉。
而能影响文官体系的,只有读书人。
不管是真清高,还是单纯要面子,都不想被江南文坛找上门指着鼻子痛骂。
当然骂习惯了,被骂的人多了,便不痛不痒了,可眼下不是刚开始吗?云明书院又是有备而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看秋阁主跟程将军了。”
“国师的意思是……”
秋景感到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
“联手吴王,瓜分荆州,重划辖地边线,资齐退兵。”
吴王宁王得土地人口,齐朝得银钱米粮。
秋景惊而站起。
孟戚别有深意地讥讽道:“毕竟比起齐朝,江南仕林更乐意接受楚朝正统。”
想要所有人放下兵器坐着谈事,首先要有足够的好处。
谈完了,再转头把不够上桌子还野心勃勃的家伙打成碎渣。
“吴王想要扩张土地,偏偏缺少魄力,他掌握着扬州最富庶的地带,剩下的属于宁王,若取之费劲,那就形同鸡肋了。荆州却自古以来都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但一个荆州,吴王吞不下。
程泾川也吞不下去。
若是小宁王能够换一个地方作为郡府,坍塌的旧城城墙就不用修复了,而宁地的世族权贵势力被削弱,跟过去之后为了新的郡府土地又会跟荆州士族对上。
“兵戈烽火,说到底都是利益,若能付出极小的力气就能得到极大的回报,你是愿意碰硬石头,还是捏软柿子呢?”
孟戚冲秋景举了举茶盏,慢悠悠地说。
一团散沙的荆州各地势力,就是那个软柿子。
孟戚说完冲旁边的墨鲤一个眼神示意,多助无需借“道”,有利皆可。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第344章 事不能已
天刚蒙蒙亮, 街巷里开始有热粥炊饼的香味在弥漫。
“卖汤喽, 热汤!”
穿街走巷卖热水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所谓的热汤, 其实是烧开的水, 这是楚朝传下的习惯,由于江南水域的疫病继承至今,城里的百姓一般不喝生水,也不会早起生灶烧水,而是花一文铜板买上一壶热水。
有的用来喝, 有的用来洗漱。
清晨守在门口,等着挑担的小贩挨个来, 从洗脸水热茶到炊饼米粥,甚至能剃头刮胡子, 这么一轮走下来,抖抖衣服就能体面地迈步出门了。
今日尤其热闹, 人人脸上都挂着笑,连见面时的磕叨都格外带劲。
——经历了惶惶不安的一个月,江夏终于重新打开了城门。
据闻自华县到江夏这一代的流寇逆卒,已被完全肃清,宁王兵马也撤到东边跟吴王对峙。
不用再打仗, 百姓焉能不喜?
做生意的摊贩天不亮就备好了担子, 踏着薄薄的晨曦清光,继更鼓之后,嚷破夜的寂静。
“米糕,香喷喷的米糕嗳!”
馄饨担子前也挤满了人, 一瓢热汤浇在搁了葱花的碗里,味道飘出去老远。
“哈。”
“你笑什么?”
墨鲤奇怪地转头问。
孟戚摇摇头,没有回答。
荆王死了,江夏却没有通告挂丧,最先是因为南平郡那边刻意隐瞒,等到传扬开的时候,聂老将军的精力全部放在守城平逆上面,现在都过了三七,众人又因为一切恢复心中欣喜,竟是集体忘了这件“大”事。
当此之世,皇帝藩王的死是大事,等同天崩地裂,读书人跟官员要全部穿孝,京城或者郡府的百姓亦然,其余人无需如此,只是禁婚娶禁屠宰,但在真正的山野之地,这条禁律也等同虚设。
是贫民低贱没资格服孝吗,不是。
朝廷管不着,谁能让猎户不吃肉?
“这种景象让人欢喜。”孟戚朝着热闹的街巷示意。
墨鲤顺着孟戚的目光望去,然后……望见了卖栗子糕的小贩。
“咳。”
孟戚若无其事地绕过剃头匠的担子,看都不看栗子糕一眼,径自向前走。
耳边萦绕着孩童的笑闹声,草草挽了发髻的妇人拽着不肯穿鞋的娃儿往家里拖,提着衣物去井边的老妇,还有刚揭开蒸笼的黄米糕,小贩此起彼落的吆喝……
这样的日子称不上富足,却是安宁的。
墨鲤跟孟戚穿行在人群里,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热衷于跟街坊邻居、跟熟悉的小贩打招呼,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么多天没见,一切是否安好。
江夏不缺粮,城防也没有告急过,但百姓还是被天授王大军吓得不轻。
陆陆续续的招呼声、家长里短的絮叨……仿佛河中回荡的涟漪,是被温暖日光照耀的水波,从狭窄的街巷、一路延伸到井边树下聚集的人群,又越过屋脊,扩散到逐渐变得喧闹的市集。
偶尔会在路上遇到风行阁的人,以及衡山派弟子,而此刻他们一样身处市井,有人忙着买干粮,有人在鞋铺里挑合脚的鞋履——江夏已经没有危险,可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
在这样的氛围里,即使是平日里再死板的人,亦松快了几分。
“咳,墨……大夫。”
某位衡山派长老手里拿着一只鞋,抬头看到墨鲤,尴尬地招呼了一声。
“这双靴底牢靠,面子缝了三层线,客官您瞧。”
墨鲤扫了一眼,就知道不合脚,继续在铺子里搜寻起来。
鞋铺的伙计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
“做双新的,多久能拿到?”孟戚随意挑了个样子,示意道,“比着这个来,再小半寸。”
他说得煞有其事,旁人还以为是他穿的呢,墨鲤也不好反驳,那边的衡山派长老神情狐疑,毕竟他见到的孟戚都是八十九岁的模样。
离了鞋铺,没走几步,就看到前方一阵混乱。
“谁在闹市骑马?”
孟戚瞳孔一缩,不过也轮不着他出手,混在人群里的江湖人率先把那匹马拽住了。
百姓噤如寒蝉,纷纷闪避。
打马的人狼狈地摔在地上,愤怒跳起,他却不是一个人,竟有几十骑,瞧着声势极大。
“让开,你们这群贱民!”
那江湖人闪身就躲开了,身法极为灵活。
这些骑者的首领勃然大怒,立刻指挥着手下驱马朝那边踩踏,也不顾周围摊贩的物件跟惊叫躲避的百姓。
“又是你们这群草莽流匪!给我杀!”那首领双目赤红,疯癫一般的嚷着。
墨鲤刚上前一步,便见鞋铺、馄饨摊上、布庄、茶水铺里一股脑涌出了人。
大到衡山派长老,小到漕帮头目,众人一拥而上,饿虎扑羊一般将这些人拉下了马。
一时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江湖人通常不会公开跟官府作对,尤其在城里,他们可能会因为斗殴打碎酒楼的桌椅板凳,伤到路边的百姓,但只要官府的衙役现身,就会立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