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下(146)
这般倒行逆施,自是后患无穷。
边军尤为不忿,有火器不用,非要他们再拿血肉去拼杀?有远识的文臣哀叹连连,就差-->>
没有死谏了。
这般情形下,阳奉阴违的人就多了,有人看匠户的家眷可怜松了一把手,反正是一些妇孺,何必赶尽杀绝。
其中匠户雷逡的小儿子雷童刚满十岁,生得瘦小,给改年龄算七岁以下幼童发配边关了。
“……谁都没想到,这雷童是难得一见的天赋之才,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制多种巧物,他在边关又遇到了那些心怀不满的老卒,听他们描述了火器的具体模样,耗费数年重新摸到了关窍,硬是将毁去的图纸跟火器重现了。雷童勤学苦练,上阵杀敌脱了奴籍,就待有朝一日蛮族再次扣关,而下令处死他一家的皇帝死了,他便能重振家门……可惜,有人秘密告发了他擅制禁物,年老的皇帝震怒不已,下令将相关之人问罪灭三族。边军不忿,给雷童寻到了逃命之机,他带着多年结交的同伍悍卒逃亡了,从此漂泊四方躲避朝廷追查,隐姓埋名,直到老了才在益州定居下来,这些人就是最初的霹雳堂之人。”
宫钧叹了口气,殿内不止六皇子听得入神,连三皇子都不例外。
三皇子先前只是大略知道一些,哪里有这么详尽的来龙去脉?加上宫钧原本是江湖人,后来入了官场,特意了解过这段掌故,这般娓娓道来,简直跟说书似的。
特别宫钧说这些的时候,毫不忌讳皇权威势。换成科举出身的文臣,哪怕谈到前朝皇帝的错误,也要含糊掩饰一番,敢直言不讳的绝对是少数,不为别的,做皇帝都喜欢,陆璋尤甚。
永宸帝就不计较这个,因为他们有个一言难尽的父亲,几个兄弟都对皇权无甚敬畏,皇帝怎么了,皇帝就不能犯大错?犯大错就不该死了?还不许别人说?
宫钧就是早早发现了这点,他适时地调整了“安稳做官将来安稳告老”的路线,不止得到永宸帝的信重,就连三皇子六皇子看他,都愣是觉得宫钧比旁人顺眼些。
“雷童一生饱受挫折,据闻性情亦古怪偏激,但确实是不世之才,他改火器为江湖人惯用的暗器,暗中贩卖以此为营生。在他死后,他的儿孙弟子依靠这些老底,撑过了好几代。”
虽然有出色的雷家子弟加以改进,但是依旧不及先祖。
否则陈朝末年群雄逐鹿天下的时候,就有霹雳堂一份子了。
陈朝为镇压叛乱,重新开始制造火炮,楚朝知道火炮的好处,之后的齐朝也延续了这些习惯,官府能拿出大量熟铁督造火炮,霹雳堂就差太多了,只能制一些小巧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在江湖上打转,没太大出息,不过这反倒保住了他们。
“楚朝曾有武将提议清缴霹雳堂,认为它是个隐患,最终见霹雳堂不成气候,只是区区江湖帮会,便搁置了。”
若非有这些记载,永宸帝也不可能霹雳堂之名。
他靠着迎枕,咳喘了几声,艰难地问:“所以……是他们襄助天授王?宫指挥使有所不知……咳,悬川关不仅有宁老将军的兵马,更有一些江湖义士,武功不低。即使霹雳堂想把火药带入悬川关也十分困难,悬川关占据天险,地势极高,无论是炸塌四周山崖还是掘开河流,都不能将其攻破。”
说着一摆手,让内侍陈总管奉上悬川关的地形图。
“这……”
宫钧迟疑不语,盯着地图上下打量。
这种图是军事机密,在今天之前宫钧未曾见过,所以听到霹雳堂就有了猜测,没想到竟然行不通。
宫钧思来想去,决定问悬川关那些江湖义士的名姓,毕竟武功高不高还得他这个行家来判定,对普通人来说,锦衣卫里面就是高手如云了,而在宫钧眼里拿得出手根本没几个。
永宸帝目光黯淡,像是想起了什么。
“大皇兄?”
“无事……只是,说来话长。”
永宸帝敛去眼底黯然,轻声道:“是宝相寺的一众僧人,包括元智大师。”
宫钧一震,元智和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说出去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可宫钧是锦衣卫指挥使,各类消息了如指掌,怎么会错过一个僧众武功皆是不俗的佛寺呢?
宝相寺不像江湖上名门大宗衡长寺,它是真正的佛寺,少有参与江湖争斗,倒是在陈朝末年襄助过一支义军救助百姓。
等等那支义军好像就是后来宁老将军带领的?
宫钧脑子转得何等之快,他迅速想到了永宸帝那个大难不死的同母弟,据说是被宁家仆人带去了一座佛寺,所以——宁家满门战死,难道连那位无名皇子也死了吗?
“下官这就去进一步搜罗消息,力求查明悬川关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宫钧施礼后就告退了,没有追问永宸帝要怎么应对天授王。
那是兵部的差事,是文远阁相公们要烦心的事,他提了就行,别的不归他管。
踏出这座沉闷的寝殿前,宫钧依稀听到永宸帝跟两个弟弟说:“……墨大夫当日言,国如吾病,不止千疮百孔,更是早就伤了根本。治不好,亦不能不治……天授王必讨不可,否则……占据江南,大势……”
宫钧越走越远,抬头见一轮落日即将没入天际。
大片的黑暗吞食了天幕,只余残阳的赤红之辉。
昔日陆璋忌惮宁家,太子担心自己一死,宁家再无活路只能被逼造反,然而今日早就要死人的没有死,反而要送走不该死的人,这是何等悲凉。
宫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晚霞余晖,与永宸帝陆忈何其相似?
纵然光辉万丈,终究要消逝。
可正如陆忈所说,齐朝还不该亡,因为百姓不该死。
吏治烂到根子上也要治,更不能懈怠坐视天授王夺下江南。
——江南富庶,足以养肥天授王,兴兵北伐。
第318章 愚众困命途
八月十七, 天授王发十万卒, 进军荆州。
在茶馆说书人嘴里, 一打仗不是百八十万的都不好意思开口, 所以寻常百姓根本不知道十万已经是很大规模了。
楚朝盛世的根基已经慢慢崩塌,无论南面还是北边每年丁口都在减少,天灾人祸,田地抛荒,吏治败坏, 军队腐化。种种弊端导致荆州内忧外患,天授王还没打进来, 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团。
首先是荆王遇刺负伤,其次之前跟齐朝水军隔江对峙, 兵力钱粮都拨出去了,现在掉头撤军不是, 不撤又空耗钱粮人手。
最后竟然有一半以上的荆州官吏看不起天授王这等乌合之众,认为无非是一群拿着铁锹农具当兵器的泥腿子,比齐朝水师差多了,随便派人带一支军队去清剿就行。
甚至有权贵世族把这个当做建功立勋的好机会,为了争领军的名额, 差点没打破头。
……然后赢了的人就没有头回来了。
八月廿三, 荆州军以十五万对十万,竟是大败。
天授王乘胜追击,斩杀荆军半数以上,所俘虏的荆军将领一律枭首祭旗, 十来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化为火海。
这一战直接伤了元气,随着溃兵散播开的恐慌,如乌云笼罩。
天授王完全不像是要停下的样子,还在继续向更为富庶的东南地带进发。在一片恐慌之中,荆州百姓迎来了官府的强行征兵征粮,由于秋粮还没有收上来,平民家中根本没有多少吃食,他们痛哭流涕,既想保住自己家的粮食,又想保住自己的儿孙,最终却什么都没能留下,许多年迈的老者跌坐在泥地上痛苦嚎啕。
天授王在传闻里已经成了四臂三眼、身高两丈爱吃人肉的魔头,距离战场不远又住在河流下游的百姓亲眼目睹了溪水变成浅红色,紧跟着官府差役就如狼似虎地冲进村子。
一个月之前,他们还在辛辛苦苦地劳作,上缴完田税跟地租后,一家人守着紧巴巴的粮食糊口。
哪怕日子再难,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他们也会继续过下去。
眼下一切都变了,猝不及防。
有人扔下祖产跟田地,拖家带口地逃亡。
更多的有人觉得村子地处偏僻,自恃无事,反正昔年遗楚三个藩王打起来的时候战火也没烧到村子里,粮食都被官府抢完了没的再抢了,而这季节野果跟鱼虾都不缺,饿是饿不死的,所以没跑。
结果天授王大军一至,好似蝗虫过境。
地里还没完全成熟的作物、谷仓里的粮食、就连鸡鸭家禽也不放过,甚至拆房梁。
那些荆州差役看不上的东西,天授王的士卒可不嫌弃,他们大多数人连一双鞋子都没有,更没有皮甲,就这么光着脚,露着胸膛,嘴里念念有词喊着紫微星君庇护,既不怕痛也不怕死。
第一战大败的荆州军给他们送了许多兵器皮甲,他们穿着尸体上扒下的衣服,闯入荆州乡野的集镇村落,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甚至前脚抢完后脚发现了更好的东西索性丢掉怀里的。
丢落的东西还沾着鲜血,旁边是横躺的尸体,而后被一双双脚踏过,最终混入泥泞跟血浆里。
房屋在火中缓缓坍塌,浓烟散去。
不久之后,村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追!”
领头的人竭力镇定心绪,不去看遍地惨状。
他们手持兵刃,衣服样式极为相似,是衡山派的弟子。
江湖人通常对战事退避三尺,不愿意卷入麻烦,但天授王的行为已经“出格”了,所过之处血火不息,百姓被大肆杀戮。
名门正派不能餐风饮露,他们也有田地要雇农户耕种,门下弟子是练武的不是种地的,天授王再这样一路推进下去,迟早会打到他们宗门了,他们又不能把整座山搬走,纵然可以提前让山下佃户藏起来,可田地里还没成熟的作物怎么办?
于是在听闻天授王大军暴行之后,原本接到风行阁的信件还犹豫不决打算死守地盘的大大小小宗门,立刻派遣了弟子支援荆州,衡山派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