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逆旅(58)
“她已然故去?”她笑问。
安昀沉默不语,她淡淡笑道:“那可真是有缘,大约许久之前, 久到我忘了年月,我有个孩子夭折了,我端详你,见着你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天道说缘,大约正应如此。”
“此后我再也不能生出孩子。”她说。
安昀眼睑微动,空气中沉着好闻的香味,像是时光酿成了酒,恍然中安昀看见她的笑容里显出一丝悲意,她纤纤玉指轻敲棋盘,挑眉笑道:“你的白子走哪?”
安昀坐在她对面,她的容貌令他无法生出防心,她与安昀的母亲太过相似,相似到他几乎在猜想母亲是否也与他一般,来了乾坤界?但她的神情举止,说话的声音又与他母亲天差地别,就像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她们命运相左,性格相异,道途相反,是相同的皮囊里相安着的两个不同灵魂。
安昀看不透她的修为,她的双眸太深,带着目空一切的漫不经心,一举一动随意随心,仿佛是站在一种‘除我之外皆是蝼蚁’的高度,蝼蚁的生与死,皆是仰仗她慈悲与否。
难道她就是魔王?安昀心中忽地跳出这个想法!他盯住她仔细一看,却丝毫不见魔族的气息影子,凤凰初雪毫无反应。
那女人指尖又敲了一下棋盘,显然在耐心等着安昀下棋,但安昀此时心不定,不想与她下棋,此人定然掌控着此地全局,方才青铜人那关,是生是死,皆是在她一念之间,破开棋局就能开门吗?不,是她,她想让门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让你死就死。
她的指尖再一次敲在棋盘上,只见她眉眼微挑,轻声笑道:“我数十下,你的白子再不落,我就戳破你脑袋。”
她的语调那样轻,安昀甚至没有感知到一丝杀意,但他浑身已是发冷,宛如寒气渗骨,仿佛死神的镰刀已然卡在他的脖颈!
安昀终于将心思放在棋盘之上,他此前在天宇国,弈棋无人能及,堪称能与神明沟通样样第一的国师在他十二岁之时,就败在了他手下,但眼前这女人显然不是和那些人在同一水准。
安昀完全不敢大意,早在青铜侍卫门内之时,他已然领教过厉害,他认真的盯着棋盘,脑子计算和那白子往后五步甚至是十步的走法,他摸住白子,往棋盘上一放,那女人忽的笑了一声。
“方才不过是逗逗你,你竟是当了真。”她眯眼笑道:“你这招下得妙,我输了。”
安昀向她规规矩矩行了个棋礼:“承让了。”
安昀那棋已然封了她所有退路,可她的确也有招可拆,但高手弈棋从来是一步看十,这盘棋也许还要下一个时辰,但结果不会太过意外。她已然看出了败相,再下也是枉然。
“小娃儿,你来这儿作甚?”她眯眼瞧他,语调漫不经心:“莫非也是那等来寻大宝之人?心心念念着那甚宝物可增武力?”
“我是来寻人的。”安昀说。
“寻见了么?”
“寻见了,他如今在捞那蜃楼,捞着了我们便回去。”
那女人双目微凛,道:“你寻的是那只幻系妖兽,还是那夜叉小妖?”
安昀一怔,她果然知道,安昀看住她,只说:“两个都是我要寻之人,我在等他们。”
那女人笑道:“蜃楼乃是不败之幻兽,一个幻音妖花,也妄想吞噬蜃楼?真是不自量力!我那蜃楼已然千年不曾进食,如今难得有同类出现,必然要好好招待。至于你……”她双眸在烛光下亮而狭长,微微笑道:“你一来便喊我母亲,我正缺个儿子。我已孤单近万年,该是你尽孝的时候了!我的儿,还不留下来陪我!”
安昀感觉有气柔柔袭来,他连忙一退,但那气如粘糕般不可挣脱,只覆在安昀身体周遭,而后有光一闪,那气瞬间硬化,竟是变成一牢笼!
“什么都老老实实的说。”她盯住安昀,调笑道:“果然是好孩子。”
安昀可不是什么好孩子,他是猜到,一切皆在这女子掌控之中,说谎话必然要被识破,还不如说实话,但显然实话也无甚好果。
此人便是幻音所说,蜃楼守住的那强大的人。
安昀拍了拍牢笼,那牢笼十分柔软,却无一丝破绽可破,安昀蹲在原地打坐,只说:“你关住我也无用。”
那女子走进牢笼,那牢笼瞬间成了一个大圆,里头一片白茫茫,仿佛无穷无尽,广阔无比,看不见边际。
安昀却觉得里头灵气浓郁至极,仿佛是当年在新月秘境里修炼一般,天灵体的优势尽数显现出来,灵气在体内有次序的翻涌,那女子远远坐于高堂,只笑着瞧住他。
安昀不管她是什么目的,打不过是事实,最坏的结果是被杀死,既然没被杀,只是被限制在一定的地方活动,那女子又无所行动,干脆定下心来修炼。
说到底,只是太弱了才被人桎梏,如果他在修炼途中,那女人突然扰他神,或是杀了他,也只能证明他只是这般的人。可安昀觉得她不会,这只是直觉,安昀很相信自己。
这种时候只有相信自己,如果左顾右盼,思前想后,往往要止步不前,他此刻无任何办法逃脱,因为此时的他只是金丹修为,那么,如果比现在的自己稍微厉害一点,会不会有所不同呢?答案也许是一样的,但如果止步不前,那必然是没有任何不同,连‘可能’‘也许’都不能。
这个女人也许是个幻象,她不过是在扰我神,安昀这样想着。
我要无视她,我若是自身强大,心境坚定不移,便是死在这道上,又有何妨?我至少不是死的难看,我死得其所,不被旁门所扰。
安昀心一定,脑中又开始浮现当时在青铜人之地见着的精妙剑招,那剑招比之昆仑派所有剑道都要深厚精妙,迷人得令人无法自拔,天地间的大道皆是归在这一招一式之中。
“上善若水。”
虚空中有人喃喃开口,安昀瞬间如醍醐灌顶,他手中的凤凰初雪随心而动,虚空中的剑如影随形,安昀看似站着不动,剑影却如暗潮汹涌一般,杀机四伏,那剑缓慢而有力,如暗涌的水,似静流不绝的溪——
“水生万物。”
只见那剑,忽然一声金鸣,如潮浪汹涌而至、山洪瞬间崩塌,那剑如同爆破一般,剑影晃得人眼花缭乱,三千六百道剑招,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间汹涌澎湃,杀机破空而出——
“万物归一。”
但见安昀手中的凤凰初雪一定,宛如潮水瞬间停歇,声音骤然止了。喧嚣皆停,世界宛如被冰封了一般,万物皆是了无生息,性命皆是被收割,只余一人一剑立在广辽的大地,如磐石般不移不动。
安昀沉浸在茫茫剑意中,定定站了许久,天地间处处皆是金鸣剑气,那剑气在安昀身体里穿梭,仿佛将他身体分割成无数柄小剑,但他不动不移,只在原地。
他周身道气徒然暴涨,他浑然不觉,只在原地打坐,灵气在他体内汹涌翻滚,又按着不可违抗的次序一一灌进他丹田。
天灵体宛如一架灵气收割机,况且安昀气脉扩宽道令人吃惊的地步,他道心坚定不移,那灵气往他金丹一圈一圈翻滚,那金丹也来越稳,越来越固,当那坚硬稳固到达极致之时,如至刚至脆,那金丹竟是破出一丝裂痕!
天空一道惊雷骤然下落,安昀竟然要成婴了!
那雷乃是十八道大雷,粗亮的雷光掩住安昀身影,他定定坐在其中,纹丝不动,神情冰冷如雕塑,他的修炼不慢一分,仿佛那雷不是瓶颈也不是关卡,只是再普通平常不过的一个必经必走的步伐!
他连一丝停留也没有,轻而易举的进入元婴期,元婴期境界瞬间更加广阔,仿佛更加能感知天地,如春雨一般的灵气润在他体内,安昀引领着那灵气巩固境界,再进入了新一轮的反复淬炼。
剑道在他心中愈加清晰,在不断淬炼中,轰鸣坠地的天雷又一次响彻天地,他不知年月几何,光阴几许,修为几多,身在何处,只不断的巩固自身,他的神识愈加清晰,他几乎看见天地间的灵气,苍穹展翅飞舞的风穿梭在他体内,与之纠缠不止。
“竟是……修到了化神期——”
安昀境界心境已然到了极点,再修下去,境界跟不上修为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见着那女人走至他对面,面露慈蔼,赞道:“你的强大无人能及,竟是在这等情况下突然定心修炼,你将来不可限量,我的孩子。”
安昀瞧住她,问:“我修了多久?”
那女人笑道:“一百年。”
“竟是修了一百年!”安昀修得太认真,完全没发现光阴如洪水般流逝。
那女人又笑:“但也不过是一天。”
她说着缓缓走出那牢笼,那牢笼薄如光球,她那头黑发穿过那牢笼,宛如时光魔术一般,光球外边的头发,渐渐变得雪白,渐渐长得坠地。
“我老了。”她眼眸微垂,绝美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态,白发铺在她淡薄的背脊,长长地、与她霓裳一齐拖在玉石地上。
第61章 沿海地魈
“怎么回事?”安昀睁眼看她。
那女人抚了抚那白色长发, 轻轻开口:“我大限早至……”她将禁锢住安昀的牢笼一戳,那牢笼瞬间碎成光沫, “此笼名为‘止境之笼’乃是颠覆光阴之神器,一直在延缓我陨落的时间,方才你在里头一天用了一百年时间, 又吸了其中灵气,如今此笼已暗淡, 我很快就要死了。”
安昀眉眼动了动,不解道:“你其实不必任由我吸那止境之笼的灵气, 也不必将我关在那里,且你一直对我无恶意, 你这是为何?”
她笑了笑, 神情有几分温柔:“大约是许久无人喊我母亲了罢。”
安昀眼眸微垂,她又缓缓开口,声音沉得像酒, 她说:“止境之笼延缓我陨落,蜃楼保我安危,可这两样东西恰巧是我的枷锁。”她顿了顿, 笑问:“你瞧我修为, 你猜是哪段?”
安昀此时修为不过是化神期, 哪里看得出她修为, 只得猜道:“我猜是合体期期?”
合体期已然是安昀见过的最高修为,她这般翻手覆手玩弄人生死,必然是合体期了吧?
她轻声一笑:“我是大乘期。”
安昀一怔, 竟是大乘期!这等高手果真存在!
那女子又说:“我万年前已然修成至大乘期。”她忽而显出一丝悲意,轻声道:“但我孩儿与道侣亡去,我再也不曾涨一丝修为。”
“此后我自暴自弃,家业也不想继承,只与男宠寻欢作乐,后又因大意,被自家宠侍幽禁于此。”她忽地自嘲一声,问:“我那宠侍不过是练虚境界,而我是大乘期,我却被幽禁于此,你瞧瞧,这般荒唐,我却在这待了万年。”
安昀说:“他许是使了什么手段?”
她笑了一声,道:“练虚境界的小儿,有何手段?只是那蜃楼,是我道侣留下,蜃楼守着我,十一级魔兽,我却过不了……”她双目茫茫,叹道:“只是我心魔已生,沾不了蜃楼分毫罢了。”
“我厌倦了世间,在此安歇也是不错。”
安昀看她道:“可如今止境之笼已破……”
她深深看了安昀一眼,笑道:“此前也有人来到此地,修为比你高的人数不胜数,但唯你一人这般沉稳心境……”她语调又轻了一分,“我夫君如你一般,也是天灵体,可他却早早陨落……”她缓缓垂下眼眸:“你也是天灵体,宛如因果轮回,你必然能走得更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