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7)
许茂言终于动容,缓缓道:“我既说过:你我各有志向。这些话……你又何必再多说?”海迷失瞧着他布满风尘的沧桑容颜,再次跪倒在他足下,面颊贴着他的战甲下摆,缓缓道:“是,我不该对郎君说这些话。郎君要虏我入长安,献俘阙下,我岂能乱了郎君心志?……可是郎君,海迷失可以作长安新昌坊内的小小贱奴,却不能作含元殿前向大唐乞命的蕃夷君王。”他抬起头来,忽地展颜微笑,眸底闪出动人心魄的波光,道:“郎君性子良善温和,必下不得手取我性命,海迷失不敢求郎君恩典了……”他慢慢地软倒在许茂言足边,胸口处已插进了一柄短刀!
许茂言失声叫道:“海迷失!”终于一膝跪地,抱住了他身子。海迷失在他怀中,低声道:“作了一国之君,却要付尽十年相思,终比不得当初能听郎君两月故事的小奴……郎君,我恨大唐有如此天威;却又羡慕她竟能有如此广袤无垠的疆土,有如此富饶丰足的生活,还有……如郎君这般的男儿……”他吃力地伸手抚上许茂言鬓边的白发,笑道:“郎君,你瞧我建立的都城……象不象长安……”
许茂言抱着海迷失的尸首,慢慢走出殿外,殿外等候的亲卫们围了上来。听见他们冷酷刚毅的将军嘶哑着下令:“传令下去:烧宗庙,绝国祀……严禁劫掠,不斩生俘……不废国都。”
宫内的婢女侍从们哭嚎挣扎着,极力要摆脱开拉扯着他们的唐军。许茂言将他们的国王的尸首放在地上,示意亲卫们放行。他后退一步,看着那些人围着尸体跪下,哭泣着拉扯自己的头发,用金柄小刀在自己脸上割出血口,祭祀自己贤明的君王。海迷失静静地躺在眼泪与鲜血之间,碧色眼眸大睁,已无当年的万千波光。
许茂言的目光,自海迷失脸上移开,瞧向那已被千乘投石机砸得粉碎的都城,又投向更远处碧波荡漾的大湖,低低的开了口,一如当年那般初见之时,喃喃温柔细语道:“有如此波光,便似……长安。”
第三章 白龙滩
夔州有江,名安井,与长江交汇处十五里俱是险滩乱石,凡商旅自此经过,朔江而上,必祭拜江神,多雇纤夫水手,以求平安过滩。
江边有一户郑姓人家,世代以拉纤为生,家中贫苦,人丁不旺,只余一个男丁,名水昌。因父亲早亡,十三岁上便日日在江边揽活,与瞎眼母亲相依为命。因家徒四壁,因此至二十七岁上,还未娶妻。
一日,郑水昌为客商拉纤到上江口,那客商出手豪阔,除佣金外还多与了几十文赏钱。他直是喜心翻倒。本该要在江边寻上朔的船只,拉纤返家。但转了几日,不见有船上去,他惦着家中老娘,也不在江口多耽,自沿江岸回返。
他心急归家,又兼熟悉道路,因此专抄近路。走至一处险滩,两面峭壁,滩石嶙峋。他走惯河滩的人,自不在意,在石中攀爬跳跃行走,宛如灵猴矫猿一般。一霎儿已走出了几里地去。瞧瞧天色,天黑之前便当能离了这片险滩。
正走间,忽见远远处滩石间灰扑扑一团,不知何物。他心中好奇,便走过去探看。走近之后,瞧见竟是个灰衣少年,蜷在礁石之间,双目紧闭,右足卡在一块怪石的峥嵘裂缝里,渗出丝丝血痕。
郑水昌知他必是在险滩中行走,不慎踩失了脚。蹲身看他伤处,见足踝虽已红肿,且有数处伤口流血不止,但不曾变形,想来并未骨折。便乘少年昏迷之际,扒掉石缝周边碎石,伸手握住他的足踝,左右松动拉扯,想将那只受困的右足拔将出来。
但那石缝犬牙交错,将那少年的足踝卡得甚紧。郑水昌虽然小心翼翼,却依旧被一块尖石划着了少年的伤口,便听那少年痛呼一声,睁开了眼睛。
郑水昌见他醒了,便道:“小郎,你且再忍一刻便好,这石缝已经松了些……”少年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瞧着他,笑道:“多谢郎君。”忽痛叫一声,原来郑水昌乘他不备,手上使劲,已将他的右足拔出了石缝。
郑水昌自石缝中将他失落的鞋子也掏了上来,笑道:“小郎可是哪家贵人郎君?如何独自一人在这险滩上行走?”少年接过鞋来,听他这般问,一笑,道:“郎君说笑了,若是贵人,岂能穿这等粗布衣衫?”说着穿上麻鞋,忍痛想要起身。
郑水昌连忙相扶,道:“你虽穿着粗衣麻鞋,却不似田舍郎。”见他痛得站立不稳,便转过身来,弯下腰去,道:“小郎走不得,我背你吧。”少年红了脸,道:“这等险路,怎好劳烦郎君?郎君肯相扶一把,已足感盛情。”
郑水昌爽朗笑道:“我连船都拉得上滩,何况你这小郎?上来吧。”又劝道:“若再耽搁,只怕咱们天黑前便出不了这乱石滩了。”少年听说,只得伏至他背上,低声道:“多谢郎君。”
郑水昌背起他,听他致谢,笑道:“我方扶你一趟,你已谢了好几回了。我这等粗人,却不需这般礼数周全。我姓郑,家中独我一人,你唤一声‘郑大’便是。”少年道:“是。”便也与他通了姓名,自言姓白,名翊,小字阿鳞。因骤失怙恃,要到夔州投亲,听人指点抄小路而行,却不料在这险滩失足。
郑水昌听少年自述,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是憨厚善性的人,心中生怜,便道:“你脚上伤得重,在我家歇息几日,待伤好了,我再送你去夔州寻亲吧。”少年道:“阿鳞哪敢叨扰大郎?”郑水昌道:“出门在外,客气话便不必多说了。你瞧我们这些纤夫,那不是互相帮扶?若一个人左不依右不靠的,怎能拉得动那若大的船?”少年听他话意豪爽,知他直性,在他背上一笑,再不推辞,攀住他的宽厚肩膀,道:“多谢大郎。”
两人出了那乱石滩,郑水昌带白翊到相熟的纤夫家投宿,这也是江边纤夫们的惯例。那纤夫见白翊足踝红肿,便取了草药来交与郑水昌。郑水昌打来热水,要为白翊清洗足上伤口。白翊知他热心,便大大方方伸出脚来。
郑水昌见他脱去麻鞋,露出纤巧双脚,足趾白嫩,如玉雕一般。他自小至长,从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一双赤足,自己粗糙手掌握上那纤细足踝,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心慌意乱间抬起头来,便见对面少年笑容可掬地瞧着自己,眉目如画,笑靥如花,实是平生不曾见过的绝色,脑中嗡嗡声响,几不知如何是好。
白翊见他握着自己双足,神情怔仲,异道:“大郎?”见他不应,伸脚轻轻蹬了他一下。郑水昌醒过神来,瞧见白翊又睁着大眼望着自己,脸上一烫,忙道:“这血干了,得慢慢洗去……”说着便将白翊双足浸在盆中。白翊双足骤入热水,被烫得轻叫一声!郑水昌慌得忙将他的脚捧出来,握在掌中揉搓一刻,道:“烫着你了?”见那白嫩脚背微微泛了红色,心下更是懊恼。
白翊瞅他神色一刻,轻笑道:“是我没用怕疼,大郎不必理会我乱叫。”郑水昌含糊道:“这水热了些,你皮嫩,自然烫不得。”说着撩起热水来,细细为他洗去伤口血渍。又泡了一会儿,方为他拭干双足,敷了草药,包扎起来。白翊坐在榻上,晃动一刻,笑道:“这可不疼了,多谢大郎。”郑水昌看那小巧双足轻轻晃动,立时口干舌燥,忙端了盆要出门,却不慎泼了些水出来,只得又去寻扫帚打扫一番。白翊瞧着他忙乱背影轻轻一笑,自弯身着鞋。
收留他们的纤夫这时进房,取了绑扎腰带等物,一面结束,一面道:“郑大,有艘船去下江口,在这里要再雇几个人,你可要去?”郑水昌听说,一愣,应道:“我刚从下江上来,要回家瞧瞧老娘,这一趟便不去了。”那纤夫听说,让他明日出门时为自己扯好门户,自趁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