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9)
白翊被他半扶半抱地拉上岸来,撅嘴道:“你的裤子都湿了,还说我呢。”郑水昌这才发现自己连鞋也未脱便下了水,溅得裤脚湿透,不好意思地一笑,瞧着那鱼道:“好大的鱼,你居然在江边就能捉到?”白翊笑道:“这有什么?我自小抓惯了的,再大的鱼也逃不过我手心去。”
当夜郑家的饭食自然丰盛无比,有鸡有鱼,郑水昌在饭桌上忙个不停,一时搛一块鱼给母亲,一时又扯一只鸡腿给白翊,一时盛一碗羹,一时又递一块饼。郑母听到他忙乱不堪声响,奇道:“阿昌你这是怎地,吃个饭也这等的张忙?”郑水昌一怔,见白翊又在桌边一侧啃着筷子头笑他,脸顿时又红成了猪肝模样,幸而母亲眼盲瞧不见。只觉自己活了近三十年,脸红的次数也不及这几天来得多。
贫家夜长无事,用了夜饭便要睡觉,郑母自回房去。白翊并不理会郑水昌,自上了榻,面朝里睡了。半晌,听见身后悉嗦,一只大手抚上他的腰来,郑水昌颤着声音道:“阿鳞……你生我的气了?”
白翊笑道:“生你的气作什么?明日我便自上夔州去。天下这般的大,我们只怕再见不着了,又有什么闲气好生?”郑水昌手上使力,将他身子扳过来对着自己,道:“我……我……”白翊嬉笑道:“你什么?”
郑水昌一咬牙,语无论次地道:“我家穷……我明儿便去拉纤……我会待你好……”白翊笑得在他怀中翻滚,故意堵他道:“你做什么要待我好?我……又是你的什么人?”郑水昌急得瞪眼,吭吭吃吃憋出一句道:“你……你是我的娘子……”白翊被他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连忙自捂了嘴,生怕惊了睡在别房的郑母,压了声音道:“大郎瞧着老实,私底说话也会这般没脸没皮的么?”
郑水昌自夜饭时起,脸上的红潮就不曾消过,现下又深一层,干脆横了心在白翊面前不要脸面,便道:“我与你前儿夜里已做了那事,你还不是我的娘子?”白翊咦道:“男人做那事极是寻常,哪有这般到处认起娘子的来?”郑水昌说不过他,也不多话,伸手便扯他身上衣衫,道:“我只与我家娘子做这等事。”白翊倒也不加推搪,任着他把自己剥了个精光。郑水昌翻身压住他,涌身而上,大动起来。
一时事毕,郑水昌搂着白翊,抚弄他光滑身躯,心满意足笑道:“我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娶了个仙女儿一样的新妇子。”白翊软软蹬他一脚,道:“还说傻话,让你睡个两天不妨,你倒打起一世的主意来了?”
郑水昌急道:“我不是睡你两天……”白翊在他怀中懒洋洋道:“那便三天。”郑水昌将他抱得紧紧地,仿佛一松手他就会飞走一般,结巴道:“不……我不……”白翊漫不经心道:“好啦,你爱睡几天便几天。可有一件,我不是你的娘子。”他枕在郑水昌臂中,睡眼朦胧道:“你不过爱我容貌罢了,待瞧得多了,就是仙女也腻味了。且你家里就你一个,难道一世也不娶妻生子不成?”郑水昌一愣,白翊睁眼瞧他怔仲模样,扑哧一笑,抬头亲了亲他脸颊,道:“傻子,自我身上尝了人事滋味,日后娶新妇的时候,便老成着些。”
郑水昌听他说得句句在理,想驳,却知自己万说不过白翊。呆了半晌,低头又去瞧怀中人,却见他鼻息深沉,已经睡得熟了。他抱了那柔软曼妙身躯,心中却难受得仿佛被堵住一般。万般无奈,只得又将白翊搂紧了些,郁郁睡了。
便是睡了,梦中也还是要见着他,还是那等笑意温柔的模样,声音还是那般的清洌好听,说出来的话,也还是那般令人难受不已,道:“说好两天,便是两天,可再多不得了。”
郑水昌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便见天已大亮,怀中已是空空如也。他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赤着身子便冲出门去,那还见得着一个人影?
他失魂落魄,回房着了衣服,又去寻找,遍寻不着。归家时却见老娘站到门口,迎着他颤巍巍问道:“那白小郎大清早的又去江边了么?好大的一串儿鲜鱼……”枯瘦的手中,正提着一串被竹枝串腮,还在摇头摆尾的江鱼。
自此之后,郑水昌愈发地沉默不语,只埋头做活。无论多远多苦的纤,也从不计较。无人雇佣他拉纤时,便四处打短工,又到江边捕鱼,卖给江上来往客商。却也作怪,凡他撒网,必不落空,常常能有大鱼落网,价钱自是上等。有与他相好的纤夫与他同去打鱼,见分的好处甚多,便劝他不必再去拉纤了。他却道:“我一身的力气,不拉纤却做什么?”
因他勤苦,几年间却也挣下些许资财,郑母便要为他说亲,也有媒人上门。他却诸多推拒,一时说与姑娘八字不合,一时又道年貌不相当。他家本就贫穷,那得这般挑剔?因此渐渐的也无人为他说媒了,郑母又气又不解,却不知郑水昌拉纤时常常痴望江水,常常自江水流波之中,隐隐地便分辨出了那夜的温柔笑语一般。
又过两年,郑母年老体衰,撒手人寰,郑水昌大哭一场,葬了母亲。从此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江畔,日日下死力拉纤做活,仿佛惟有如此,才能排解心中郁郁孤苦。
一日,郑水昌到江边捕得大鱼,卖给了经过的商船。商船主人见天色已晚,便对船家道:“不如便在这滩停船歇了,咱们切脍下酒,倒也有些乐趣。”
船家还未答言,一边的郑水昌已道:“山那头乌云已经起来了,今夜定有暴雨,这处暗礁甚多,停船极险。郎君且再行一刻,到前面水阔江平之处停船方好。”船家连声附和。那商船主人不是久惯行船的商贾,听郑水昌这般提醒,方知江滩边行船的险处,赶忙道谢,自行船去了。
郑水昌在江边站立一刻,见那乌云起得又快又急,一忽儿便重重叠叠地压满了天空,只得背了鱼网,踽踽还家。还没到家门前,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刷刷打将下来,将他淋得透湿。
他虽然里外透湿,却依旧将鱼网放进柴房,整理清爽。又抱了劈柴出来,要到灶下烧饭。因怕弄湿柴火,便躬腰遮在怀中,正要出门,忽听东山上一个霹雳炸响,震天动地。他骇得抬起头来,便见电闪雷鸣中,一道白影骤然划过云层,飘落在东山的山腰之中。若非郑水昌眼力上佳,定要将那白色影子当作了乌云中的一道电光。
郑水昌怔怔地瞧着那道影子消失在山腰茂林间,忽地大叫一声,扔了怀中劈柴,跌跌撞撞往东山奔去。
他生于斯长于斯,山中的路早已走得烂熟于胸,虽然冒雨摸黑,路远难行,却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了那片林中。他在林中摸索搜寻,好半日,忽见一棵巨树后微光闪烁,连忙奔上,转至树后,便见树后一道深沟,沟中躺卧着一条四爪白龙,身上鳞片闪着莹莹光华,腹上一道深深伤口,正汩汩地冒出血来。
白龙转过头来,见有生人,张嘴呲牙,状极凶恶。郑水昌见状一愣,却还是下至沟中,见沟边长着一株黄心柏,便折了枝子,捣碎叶子,为白龙敷在伤处。柏叶止血,甚有功效,郑水昌见那伤口不再流血,便撕了衣袖,要为白龙包裹伤口。
白龙长长脖颈骤然弯过,张开血盆大口,向郑水昌咬来。郑水昌猝不及防,已被那锋利獠牙叼住了喉咙!他闭目待死,却觉那大嘴虽擒住自己脖颈,咬合却甚是轻微,獠牙在喉间厮磨不已,虽剌疼麻痒,却一点儿皮也没扎破。白龙乱磨了他脖颈一会儿,便张口放开他,摆头示意,仿佛是要他快快离开。
郑水昌却笑了起来,继续用手中布片为白龙裹伤,白龙扭过头来,黑色眼睛惊愕地瞧着他。郑水昌扎好伤口,轻轻抚过白龙修长的身段,柔声道:“阿鳞,我终于见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