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中(17)
——这不,把皇帝都哄住了。
可如今她看这少年太过可爱,哪怕她见惯世情,也感觉不到这少年有什么不妥当的,反而忍不住亲近他,喜欢他,打心里想往死里疼他。
再怎么说,这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不过,普通少年见了她,可没一个有他这么淡定的。
特别是那双纯黑的眼睛……
并不是个普通少年能拥有的。
那双眼极漂亮,黑白分明,澄澈干净。
眼角微挑,本是含情的桃花眼,却过于清冷,不带丝毫人间的情绪,如同深不可探的海渊,寂静,幽暗,冰冷,一无所有。
却又似容纳天地万物,宇宙辰星,宁静、深邃、睿智而博大……
必要时,亦会汹涌,毁天灭地。
真是个充满灵性之美,又叫人无端生出畏惧的孩子。
临安心底叹了口气,真是造化弄人,可惜啊……
她心中爱怜,用平生最温和的语气,慈祥地,诱哄小儿般道:“你是个好孩子,姑奶奶真的很喜欢你。”
“谢谢!”沐慈语气淡淡,目光依然平静。
“能不能陪在姑奶奶身边几天,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临安说出她的目的。
牟渔听力敏锐,双瞳收缩了一下——果然来意不善!不过能让这位与一个孙辈说出“做朋友”之语,可见是看中沐慈,甚至说是抬举。
且她丝毫没有高高在上,语气中带着尊重,竟然像要与沐慈平辈论交。
的确,若是旁人被临安看中,还说要“做朋友”,只怕旁人高兴到发疯。可沐慈是谁,他没什么感觉,别说表情,呼吸和心率都没丝毫变化。
沐慈前世活到七十多,一生传奇,见惯风浪,不论阅历还是心境,都足以与临安平辈论交。若以成就、名望、财富等外物衡量,沐慈甚至超过临安。
只是到了他和临安这个境界,是不会用身外之物衡量高低的。
一切回归本质,与人交往,唯问心而已。
“有没有清水?口渴。”沐慈问得从容,面无表情。
临安知这少年是听懂了自己意思的,却不回应……难道他真想继位?
临安活了一把年纪,别的没有,耐心却是十足,并不着急,从茶壶里倒出一杯茶,是清茶,可见把沐慈的习惯调查得透彻。
沐慈知道自己偶尔露出的一些喜好,不可能成为秘密,并不吃惊,很平静喝水。
临安又哄道:“皇宫也没什么好的,天天关在里面多没意思?不如我们两个一块儿出去游玩一趟,看看大幸的秀丽河山,无限风光,煮酒烹茶,岂不快哉?”
沐慈慢条斯理喝完茶水,拍一拍身上点心屑,很是淡定:“茶炒制得还欠火候,您可以随时派人找我,必知无不言。点心很好吃,十三天后我送个厨子去您府上学两手,还望不吝。”
临安:“……”
却不能小家子气:“哎,行!”心里却琢磨,为什么她可以随时派人去找,而他送厨子,要把时间精确到十三天后?
有什么讲究?
沐慈没有解释,只道:“我还有事,不能久留,您请便。”就要起身……
临安:“……”
她还没见过无视她,拒绝她这么彻底的人呢,错愕之余却对这少年生不出气,只是做了件她觉得大失风度,却必须去做的事——上前一把抓住沐慈的手不放!
很坚定地,耍赖!
沐慈总不能和一个老人家打一架。他没挣扎,用连天授帝都扛不住的,平静而透彻的目光,凝凝定定看着临安……
临安迎视沐慈似藏无尽智慧,看透红尘人心的幽暗清澈的眼睛。
真不是普通的少年。
临安叹口气,道:“你怨我恨我,我也不可能放你走,坐下吧!”
沐慈坐下,清淡道:“不怨!不恨!”
这世间已经少有什么,能勾起沐慈关于怨恨的情绪。但他却并不解释自己没有继位的打算——他行事不需要对任何人交代,再说临安也不是他说一句话,就相信的。
事关重大,任何人都不会轻信。
临安却以为沐慈无怨无恨,是因为懂事,抓着沐慈手腕,碎碎念道:“你这孩子真惹人疼,就是太单纯,也不怕我在点心和水中下毒吗?就这么吃啊,以后不能这样了,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知道吗?”
“您不会下毒。”沐慈又一针见血,“您对我的关心爱护是真实的,您的目的我也清楚,有话请直说,我没有时间浪费。”
这算沐慈正面回应……吧?
临安欣慰一笑,依然不放松,另一只手爱怜地又轻轻捏一下他的脸:“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姑奶奶豁出这张老脸挡着你一个小辈,是要阻止你入宫掺合继位之事。你放弃,我活一日,就保你一日平安如何?”
“不如何。”沐慈道,他不至于无能到要个老奶奶庇护。
临安一噎,好在她年纪大,忍耐力是一等一的,依然笑道:“你是有才能的,但并不适合继位。”
临安从时局到未来,从礼法到规矩,把沐慈继位的坏处分析一遍,最后总结:“国事繁忙,姑奶奶也是怕你身体吃不消。更怕国内动荡,若一个不好弄得兄弟阋墙,让敌国有机可乘,悔之晚矣。须知倾巢之下无完卵,国家完了,性命没了,被蛮族铁骑踩在尸骨上啐痰,还争个什么?”
沐慈沉默,目光淡然无波
临安一辈子沉浮,自认看人没出过错,认为沐慈并不是个恋栈权势的人,可现在却从沐慈空白一片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喜怒与倾向。
只怕看出来也没办法左右。
临安感到棘手,眉头拧了起来,硬是不放沐慈,把木桌上一块面板翻转,却是一个棋盘。又从暗格里抓出两筐黑白子,道:“那干脆点,你我赌一把,你赢了姑奶奶放你走,任你作为,不再问事;你输了就跟我走,听我的话。”
沐慈不看棋盘,还是盯着临安的眼睛,漠然至极。
临安扛不住这能看透人心的视线,先一步垂下眼脸,盯着棋盘纵横:“你别怨,姑奶奶知道你没认真学过下棋……但今天我就是来欺负你的,你骂我耍无赖,有恨有怨,我也得留下你。这世上……也没什么真正的公平,我就不说‘为你好’的话了,并不是为你好……你只当是为了这个国家受委屈,心里会会好过些。”
沐慈开口了,冷道:“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必有正论。”坚定地,用一点巧劲从临安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摸到一枚黑子,做出应赌的手势,“我不赞同你的做法,却赞同你的观点——为了国家。”
——便与你赌这一场!
临安想笑,却发现自己做不出慈爱微笑的表情,到她这地位也没谁能勉强她,面前的少年也不是面子情能哄到的,索性不想笑便不笑了。
临安抿紧了唇,耷拉的法令纹让她看上去严肃到近乎严苛,对沐慈道:“要不要讲一讲规则?”
“不用,皇帝教过。”
老皇帝教子上瘾,一逮到机会就“手把手”要教沐慈,围棋作为大幸国粹,也是教过的。沐慈没有学,却问了问大幸一些规则,与华国大体相似,略有不同。
“让你三子?”临安大方道。
“不用,黑先白后,我开局。”沐慈看似随意,将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
明显的新手,临安落子便有些犹豫。
沐慈也不催,将一枚黑子放在指尖把玩,态度闲适。
临安看一眼在沐慈手指间滴溜溜翻转,并不落地的黑子……那手很稳。临安知道,有些人脸上能装得又酷又拽,可一些细节,比如手的动作会出卖情绪。
可沐慈的手,太稳了。
临安有一瞬间的犹疑,摸不清沐慈底细。
——这少年一脸稳得住的平静,浑身散发的淡定从容,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不过,自己也不是庸手,没道理怕他。
临安收拾好自己都说不清的心绪,凝了凝神,落下了白子……
第186章 输赢已定
两人对弈。
临安棋力真是很强的,并非旁人刻意让她……不让也赢不了哒。所以临安一个女子,却有不输男儿的志气,形成了大开大合,攻击时气势如虹,退守也从容有度的棋路。
而沐慈。
棋力……不详。
棋路……更不详。
唯一个特点:快!
别人下快棋,沐慈下……
超快棋!
每次临安一落白子,他的黑子立即跟着落下,毫不犹豫。
临安不清楚他是随手乱下,还是已经预测到了她的落点,早有对策。
于是临安每次落子略犹豫,要思考一会儿。
沐慈跟着落子“啪!”超干脆!
一局棋,就不停的“啪~啪!”二重奏……
临安:……
感觉就像她是一个人在下棋似的,有点风中凌乱。
朝阳站车窗不远,见沐慈秒“啪”,虽不知下的好不好,但其实看起来很足,咄咄逼人的。
可这是……根本没动脑吗?那“干脆”劲儿和“反正是个死”然后闭着眼睛乱下的新手一样一样的。
朝阳胆子大些,一步一步凑近了看,黑子落点都很散,带动白子也分散了,完全看不懂沐慈的棋路。
可也不能说沐慈在乱下。因为朝阳发现,临安大长公主思考所需要的时间,慢慢在变长。待到落子多了,朝阳也看出了一丝苗头——黑子的落点都十分微妙,彼此呼应,对白子形成了牵制。
牟渔也挪近,却表示看不懂。他还是年少不定性时摸过几回棋子,并不擅长。
但他不懂棋,他懂沐慈啊。
牟渔知道,沐慈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便不为他担心。牟渔面上依然沉肃冷凝,心里却很轻松,看看天色,便吩咐人先回宫报信,说路上要耽搁一会儿,叮嘱开阳能瞒天授帝一时瞒一时,别把皇帝给气死了。
他又吩咐兵士摆出防御阵型,到午间自己埋锅造饭,不允许走动。并拒绝了周边县郡官员和豪门的“孝心”——这会儿一切都要小心更小心。
……
一局棋越到后面,临安的速度越慢,感觉压力越来越山大。
“我下这里也不对,旁边有个黑子……我下那里也不好,喵的,旁边还是好些黑子环伺……”
这还是她第一次落子犹疑,总有种落入他人瓮中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