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新长(26)
可沈抱山是个小气的人。不但小气,还有钱,还睚眦必报。
不知道真相没关系,总要有人帮他打破父母搭好的象牙塔让他看看真正的苦厄。十年前李迟舒的象牙塔被他伪善的爹妈打破,今天我就代替李迟舒的父母行使他们的职责。
操场周围只有报刊栏下安了监控,我把李迟舒牵来,远远十米开外,他就不愿意再迈一步。小小两张作文纸,好像他再靠近一点,就会被上面毫无温度的文字灼烧到了。
前头就是监控区,我也没有打算让他再走近多少。
“就在这儿。”我握住他的双肩,“李迟舒,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你只需要看着我,看着沈抱山就够了。”
我朝报刊栏走去,转身那一瞬李迟舒伸手够住了我,我只是在他手背拍了两下,没有回头。
不得不说李迟舒的眼光真的很不错,这个斜挎包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相当能装。平时能给李迟舒带早餐不说,关键时候还能装点别的工具。比如胶带,比如报纸。
再比如凿子。
报刊栏两面都是玻璃挡板,防止刊登在里面的作文和海报被随意触碰遭到损坏。要打开玻璃挡板,需要专门的钥匙开锁。
我站在离挡板一臂远的位置,从包里掏出凿子,用尖锥那一面对准报栏,抡起来,然后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我侧身举起另一只胳膊挡住自己,听见身后噼啪声暴起,半人高宽的玻璃挡板在一刹那被凿成碎片,刺耳声后,泄洪一般哗啦啦落到地上。
等玻璃碎完,我踩在碎片上走过去,撕下那两张作文纸,在原本的地方替换上我裁剪好的报纸,用胶带粘了上去。
等一切搞定,我转身看向李迟舒。
他就站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照我说的没有挪动半分,没有摘下口罩和帽子,也没有出声。只是双眼定定的,许是震惊我的举止,一直没有眨过一下,因此眼角有泪滴滑进了口罩。
“李迟舒,”我把手揣进裤兜里,另一只手心还握着凿子,平静地问他,“耳朵有没有好一点?”
李迟舒没有说话。
我又转回去,对着报刊栏顶上那个监控器拿起自己的校牌,指着校牌上的名字对监控说:“高三二十一班,沈抱山。”
-
初中部的保安在听到动静后很快赶来。
那时我和李迟舒正在翻墙离开。
四十岁的保安大叔发现我们的踪迹以后绕到后门开锁来追,我拉着李迟舒朝前方毫无目的地疯跑,跑了不知多远,保安的呼喝终于渐渐杳远。
可我们谁都不敢停,生怕慢一点就被捉住,一直跑到江边,江风猎猎,呼啸在耳边,吹干了我额头的汗。李迟舒的喘气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作了呜咽。
我停下脚步转去看,李迟舒像是再也跑不动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头低低的,明明在喘息,我却看到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他的脚下。
“李迟舒。”
我揉了揉他的头顶,忽然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脑后的柔软的头发,“想哭就哭。”
他的脸埋在我衣服里,最终从细微的呜咽逐渐转变成了抽泣,最后抓着我的衣服嚎啕大哭:“凭什么……凭什么……”
李迟舒泣不成声,偏偏嘴又很笨,连控诉都只会来来回回重复寥寥数字。
凭什么活下来的人就能这样抹黑过去,凭什么被遗忘就活该被改变,凭什么公平这座天秤最后只倒向声音大的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迟舒,哪怕是上辈子,他也极少在我面前哭泣,更别说如此失控。不是因为他不会难过,而是那时的他已经失去了正常表达情绪的能力。太多年他把所有的眼泪咽回肚子里,留在自己的身体中慢慢克化,他从未意识到那是不对的,是反常的,好像任由所有的坏情绪吞噬腐化自己的身体对他而言才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应该具备的能力。
等到身边出现一个可以接纳他所有情绪的沈抱山时,他早就学不会如何吐出眼泪了。
李迟舒哭到后面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而急促,他稚涩又沙哑的声音响彻在空无一人的夜空下,被吹散在江风里,如果今夜我不在,那他无以诉说的难过也将像他父母的冤屈一样被不断前行的岁月流放。
我忘了他那晚在我怀里哭了多久,总之夜风停止了摇摆,落叶也不再飘动时,他的身体伏在我胸前恢复了缓慢的呼吸,又过了一阵,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慢慢从我衣服里抬起脸来。
“嗯——”我故意拖长语调逗他,拿出那张阿姨整理我的衣服时习惯性搭在兜里的方巾给他擦鼻子,“鼻涕都哭出来咯——”
李迟舒一下子破涕为笑,接过我的手帕自己擦着,小声说:“……谢谢你。”
“要谢就拿出点实际行动。”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搂着人往高中部走,又从包里摸出一开始出门前就为他准备好的热牛奶,这会儿还有些温度,“你现在要做的呢,就是回去,喝完这瓶牛奶,什么都不要想,饱饱地睡一觉,明天起来,等着我的早饭,想想一模考试该怎么复习。”
11月23日,雨
今天把棉衣翻出来穿了,里面好像又破了,寒假回家的时候得去补一下。
11月23日,雨
沈抱山,你是妈妈派来的使者吗。
第21章
21
这件事当然很快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就连我和李迟舒在食堂吃午饭都能听到旁边有人议论。
李迟舒心不在焉扒拉着水果,几次欲言又止:“要不我去跟老师……”
“李迟舒,”我帮他把调好的鱼子酱抹到半片可颂上,“昨天晚上,你在教室做了三个小时的理综试卷,一直到十点半教学楼熄灯,才回了宿舍。期间初中部发生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
这是我第三次打断他的话。
李迟舒接过我的可颂片,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知道了。”
我瞧他拿着面包不动嘴,估摸他那股暗里的倔劲又上来了,干脆拿着面包片递到他嘴边,李迟舒这才勉强咬了一口。
“好吃吗?”我问。
他漫不经心点点头。
“小宝。”我突然叫了他一声,李迟舒咀嚼的动作明显一顿。我面不改色继续给他抹着酱,又说:“我这么做,不是不尊重你的想法。只是你呢,现在还有点笨,老师一问,你结结巴巴地什么都招了,这不是最优解。虽然说人不能撒谎,可这事儿错的本来就不是我们,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但是你不会做,所以我替你做。我只是帮你换一种方法让老师去理解我们,让这件事回到公平本身。所以你听我的,好不好?”
李迟舒安静了一会儿,没有接话,但是不动声色拿走我手上的可颂自己慢慢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我摸摸他的头发,又顺着下去捏了捏他的耳垂:“早点吃完回宿舍睡午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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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保温盒回自个儿教室的时候班主任果然守在门口等候多时。
“沈抱山。”他冷冷叫住我,用惯有的高中老师施威时的眼神,“过来一下。”
我很听招呼地跟过去了。
本人好歹是个三十而立的大龄青年,论起岁数,班主任还比我小个两三岁。再怎么对事不对人,李迟舒受了委屈没错,可我为了他给自家班主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是真的。我也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整天自己犯了错还一副日天日地的拽爷姿态,所以当他坐上自己椅子抬起头问我昨晚的事是不是我干的那一刻,我诚实而简要地说了声:“是。”
监控底下都自报家门了,这会儿再否认就有点没必要了。
他问我:“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没有?”他压了压嘴角,“监控里头你喊的是谁?”
我没回答,只问:“监控拍到别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