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妓
两个傻子的故事。
虽然他无比肮脏,深陷泥潭并将永远沦陷,但还是努力地活在这人世上,相信生活的转机。
他不是什么好人,也做不了干干净净的人。
他只是有一点向往。
第1章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晚春,对,是一个晚春,荷花飘摇在夏天刚刚黏腻起来的风里,代替季节先行演变。他跑在1995年滚烫的落日里,身边有花香围绕,菜香漂浮。
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傍晚,美丽,懒倦,让人醉心。
他吃力地抱着一大罐糖果呼哧呼哧地爬上楼,小孩儿的身体单薄极了,他抱着真费劲——但快乐比疲惫更先淹没了他,他觉得自己沉浸在幸福之海里,而轻飘飘的脚步是海浪,推着他去敲开门:
“爸爸!小林回来了!快开门呀!”
遥远地,听见人笑着说好,拖鞋拍打着地面走近。门里是《新年好》欢快的节拍,小小的他微笑起来。妹妹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探出身子去抓糖果的罐子——他哈哈大笑,一下子逃窜开,笑声碎裂飘散在新年的喜庆里。绕着狭小却安全的房间装模作样地追打了两三圈,俩小孩终于肯安安心心坐下来享用他们的新年礼物了。首先,妈妈说,要慢慢剥开那层漂亮的玻璃纸,露出或是橙黄,或是淡绿的糖果;然后,要闭上眼睛,把糖果递给自己身边最爱的人,接下来,就能好好品尝它了,用味觉包围它——也让幸福围困味觉。
“徐怀林?”江垣背着书包要走,却发现同桌还趴在桌上安睡。无奈地,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低声附耳道,“放学了,咱一起回去呗。”
徐怀林睁开眼睛,也不理他,梦游似的从他身边飘过,往楼下走去。早已错过了放学的高峰期,楼梯上逗留的学生只剩下三两个,篮球场上的男孩早已三五成群回家,夕阳还像记忆里永不退色的华章。徐怀林望向天际肥胖可爱的鸽子,他知道鸽子们有家回。
江垣察觉他心情不好,只是追上去并肩行路,不讲话,把mp3弄好,耳机塞他一头。徐怀林扶正耳机,继续往夕阳泛滥的地方走,耳边音乐懒散地飘扬:
我不认识你
谁叫你满身伤痕,夜行又冷
回到我身边
我们无处可去,尽管互相厌恶
唯有夜奔,唯有夜奔
让星星见证我们发疯
让它知道我们不是孤独而是蠢
别让谁发现这夜晚的亮丽
这不过是一场无聊美梦
“江垣。”徐怀林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眼睛瞟向他,把耳机摘下来,缓缓把手垂下去。抿抿嘴唇,他微笑着开口:“你以后,不要再送我玫瑰了。”
说完,按了按犹自沉默的人,转身离开。
“你望着他的背影,你得到了什么?”该死的何碧又来勾肩搭背,整一只长臂猿似的挂在江垣脖子上,笑眯眯凑近,顺走被拜托帮球场单身男们守校服、毛巾和水的江垣同学脚下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爽快饮下,笑声更轻快,简直要飞走,“你说呀,玩个游戏呢。”
“你好无聊……”江垣拍开这缠得死紧的家伙,没好气地往边上一推,拎起毛巾擦擦脸,“热死我了,你还有闲心跟我玩真心话大冒险。那都多少年前的玩意儿了怎么还在玩?”
何碧凑近来,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藏着狡猾——
“嘿嘿嘿!你有心事!”
何碧不知道。何碧当然不知道,他没对任何人说过,就算说了,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这种事本来看上去就和他这样的人无关,和普普通通、碌碌无为却快活开心的人们无关,就算他陷进去了,也会被旋涡激起的浪花慢慢推出来,继续生活在人来人往的沙滩上,继续欢笑,继续每天看两次太阳。
他两个星期前丢了一个包裹,密封得严严实实,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他不想去找回它。他甚至想过,就让它丢了吧,本来它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产物,如果它真的从此人间蒸发,他该是多么雀跃啊。
徐怀林瞥了他一眼。天气很热,教室里空气简直是狂躁,空调拼命制着冷,仿佛在和透窗而入的蝉鸣争个高下,两厢不情愿,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江垣拿起手边破旧的三角板,边角都磨损了,光秃秃的塑料更显得廉价可怜。他捏住两个小小的角,趁老师背过身去板书的时候抬手对准窗外澄澈通透的阳光,瞳孔透过被光芒虚化的孔隙往外遥望,缓缓的,笑容从窗子外面鲜妍的春天爬进来,爬到他身侧,流浪在永远好奇、纯白、无畏的脸庞上。
徐怀林看着他,在他视觉的死角里,默然地看着,简直快要睡去。江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正午过后的阳光。被这样的温度温暖,浸润,抚摸,哪怕仅仅是目光,或者笑脸,都是那么奢侈的事。和那朵玫瑰一样说不上来的奢侈。
记忆倒回雨后,从住处窗户往外搜寻春天,只看见水滴漏过青翠茂密的树林往下淌,院子中央还滴滴答答下着另一场雨,潮湿心绪一瞬间像是得到了滋养,苦涩润进来。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包裹,也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那一天放学后的教室格外安静,他站起身时已空无一人。只有挂在天花板上微微晃荡的电风扇还在运作着,这是空气里唯一一点声音。他拖开椅子,打算独自离开,却被一个小东西绊住脚步,不由得蹲下身去捡起它。也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也许是一种预感,他竟然在心里悄悄地下了结论:这是我的。这是送给我的。不管理由了,我就是知道。
坐在房间里想的什么事都忘却了,大雨后天色里漆黑被赶跑,微微洒下一点白光,谁的手蒙住窗户不让人往外探看似的。徐怀林用小刀一点一点划开那一个包裹,把里面藏着的秘密一点一点拉出来。哦,是一个手账——温凉触感,他安静打开,指尖划过软烂发黄的纸页,每一页都写着三言两语,话很简短,却看得人胆战心惊,不敢再看下去。什么傻瓜……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写东西呢……然而这样的傻瓜,要怎么不熟悉呢?他的心突然失去依托,断层在那个名字滑过记忆的那一秒钟,失重无力感从背后温存拥抱他,想要拉住他,想要和他说话,想要拥有他——想拥有……什么……?
翻开某一页,这种混乱感又一扫而空,他视野被一抹鲜红占据。他伸出手拈起它,花瓣边缘已逐渐枯萎,它的魅力将在须臾之间死去,很快这迷人香气也只是一具尸体的附带了。徐怀林轻轻闭上眼睛,吻上了那一朵枯萎变色的玫瑰。
第2章
“徐怀林!”老师也许不知道他的神情很吓人,还是板着个脸,他指指U型回廊那一侧,正色道,“你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徐怀林皱了皱眉头,隐约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出于礼貌,还是默默跟去。
江垣成绩不好,但性子随和,大家都喜欢他,老师也喜欢叫他来跑跑腿,送他点零食吃吃。这不,他在办公室里清理着这个学期要用作练习的作业,数学老师和徐怀林就一前一后进来了。江垣偷偷瞄了一眼数学老师的脸色——不妙——他忍住转身就逃的欲望,一边加快了整理动作,一边凑着耳朵使劲听。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吧?”数学老师沉默了一秒,抬头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学生。
徐怀林颔首:“我知道。是为了分科志愿的事情。”
分科。江垣蹲在那里,手还不停动作,心已飘到九霄云外。上回江垣拿狗尾草挠徐怀林被老师怒喝去罚站的时候,他就偷偷问过徐怀林,嘿嘿,你要去读文,还是读理?徐怀林侧过脸,露出被他左右摇晃脑袋晃得心烦的表情,笑了笑,似是安抚般说道,理啊,不然我读什么。
该不会……
数学老师摘下眼镜,默默用眼镜布擦拭,一丝不苟,讲话的语气也刻薄得很:“你也晓得吗?那你为什么还去找死,读文?你以为文科很好读?就算你读出了个什么名堂,你要去做什么工作?你不是没想过!你又会告诉老师:我想过了。其实你根本一意孤行,反正你决定的事,谁插一脚都没用,我说的话也和放屁一样。”
江垣突然觉得难堪,却不为自己,他站起来往外走去。他想让上课铃声快点响起来,期盼走廊上的学生快点回到教室里去,却同样希望喧杂不要停止,这样谁在安静的、狭窄的、苦闷的空间里说些什么,就不会被人听到,就不会到谁的心里去。装作无意关上办公室门的时候,一句话还是飘到了耳朵里,身体像是被扔进了密不透风的冷冻库,“……我们学校的那些传闻,你也听到了。他们把你……那些卡片到处乱扔,你不要再让这种事重演,不然学校的处分只会针对你一个人,知道么?”
江垣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竟然有短暂时间不知意识在何处,混沌模糊。他脱力般俯下去,陷入臂膀围成的枕头里,把爱笑的脸埋进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安慰里。
“你到底要干什么?”江垣其实看见过那位老师隐晦提及的事件的全过程,那是一天午后,中学里只有寄宿生,他捧着书本来学校找个地儿念书。他转过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小树林,打算走向平日情侣接吻的圣地——一个小楼梯。还没来得及接近,先被一个声音摁了回去——嗯?江垣隐隐觉得不对,这音色,怎么这么熟?
拨开草丛一看,两个都认识,说话的是小霸王徐聪没错了,而另一个,是他的同桌徐怀林。江垣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的事实,却想起前些日子校外的小混混硬讲徐怀林挡道要修理他的事,似乎是不了了之了,难道会是徐聪出面摆平的?这也太没道理了。奇怪的联想。
“你到底要干什么?干脆点。”徐聪好心情地微笑着,竟然有点和蔼可亲味道,他伸手去拍拍徐怀林的脸,力道很轻,有点像抚摸,“你想感谢我?或者,你想高中生活过地安安稳稳的?你总要告诉我,我才会答应你。”
这是什么?江垣一头雾水。
有一股拉力扯着他往回走,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回头,回头,装作没看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还来得及——可他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于是恶果很快就来,徐怀林抬起头……这时他又记起那一朵不知道被怎样处理的玫瑰——破碎的,痛楚,冷酷,冶艳;又温柔,微笑像是迷惑,他就那样笑着去抓徐聪的手,轻声应答时目光投向别处,似乎故意叫人会错意:“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答应你。你帮了我,我没法不答应你。”
“江垣?江哥?”
醒来已是吃饭时,何碧走上来,拎小鸡似的拎着他冲向食堂。一路滚烫光芒灼烫皮肤,却无痛感,凭空生出比这灿烂更盛大的空虚。江垣浑浑噩噩回到用餐的位置,机械地进食,一边觉得胃部又开始痛起来了,一边却不想吃下去,食欲阑珊。他伸出手揉自己的黑眼圈,无聊淹没过顶,耳边却传来无法忽略的戏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