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妓(5)
最让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家里的门是开着的,露了一条缝。急匆匆打开门奔进卧室时房间空荡荡似能听见窗外雨落的回音,他的手抓住门把手就松不开了。攥出了血,一两滴印在铁锈上,黯沉沉的艳。
“哎呀说话啦,你妈妈在我这里知道不?你在找她吗?不用担心了啦!”
“小江你在那边吗?唉,妈妈生病了你要多包容嘛,这么多年苦日子也过下来了……奶奶晓得你委屈哦,忍了这几年,你找工作了,你不就活过来了吗?所以说日子啊,还是越过越有希望的。”
“……我明白了。麻烦您照顾我妈妈了。谢谢您。”
雨下得大了,其实完全可以回屋里头那一把伞,可是心懒得,就放弃了。走近细雨飘摇的清晨里,水洼里是另一个世界,不断被击碎,不断破镜重圆。
他有很多话想对窦奶奶讲出来,是从几年前开始一直埋在喉咙口的话——比如其实我知道她会去哪里,我知道她的病不能好,我知道医生说我能活到40岁是在宽慰我,知道你偷偷从抽屉里取走了500元钱。知道你喜欢去麻将馆而它就在妈妈的早点店正对面,知道你会用绳子绑住她以防生事。我知道即使她没疯,她也不会要我。但他要怎么说出口呢?
衣服打湿了,思来想去还是不换吧。他在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一条微信:
你出发了吗?要发车了。
时间是半个小时前。
江垣猛然抬头,闷头闷脑扎入雨幕。
这雨要一直下到什么时候?潮湿的天气。每一天天气都不同,每一次想到天气都是因为在思考别的事。
雨做的帘子一节一节自挡水层倾泻而下,躲在汹涌雾气之后。徐怀林靠着公交站牌等得快要睡着,偷偷拿眼瞄着马路对面还是没能发起的车,那是最后一辆车——在等待那几个送完肇事学生回来的老师。
命运,会是你更快,还是我?
背包里躺着一把伞,这时候要用到它了,暴雨下得好像要把整座城市吞入腹中,猛烈,风摇曳,模糊挣扎的树影子疯狂收缩似诡异水母。撑开伞那一刻昨夜在镜子前遮挡吻痕的记忆扑过来滑入脑海。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感冒。
“你来了。”
徐怀林走过去,克制地把迟到者搂入怀抱,偏过头,什么话也没问出口。
江垣借着雨伞遮挡的死角,让流过眼泪的那一侧脸颊轻轻陷进徐怀林温暖的肩膀:
“嗯。”雨声都在外面,伞里安静至极,“……我来了。”
第8章
“什么鬼呀什么鬼?”江垣捧着两杯圣代过来就看见老师在揉肚子,额头微微冒冷汗,很不舒服的样子。他把圣代往旁边的大理石柜台上一放,冲上前去扶——“您还好吗?”
带队老师白眼一翻,心道救命,表面依旧笑容可掬:“那个……同学你帮我发个通知……”
“嗯?”江垣也笑眯眯,“什么通知?”
结果他们最后一车的小伙伴——劝架团、打架学生,江垣和小林,都成了无意间被馅饼砸中的幸运儿——因为全校同学只有他们可以自由活动,约好在18点钟准时集合。
徐怀林拍拍脑袋:“圣代洒了。”
江垣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嘴角牵起,笑意盈盈地看着徐怀林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去买新的东西吧。”
很久没见他笑成这样了,是少年的质感,好像风吹雨打都不害怕,双目里投映出雨后缤纷灿烂的彩虹。上一次看见他这么没有包袱地笑还是在高一选择同桌的时候,徐怀林喜欢倒数第三排,不靠近黑板,又没有被后门“此起彼伏”隐没的老师什么的捉住的缺点。于是瞄到江垣身边有空位,他不假思索就坐下了。坐下才意识到唐突,忙补救般微笑:“嗨……”
江垣圆瞪着眼望过来,一刹那苍白得过分的脸就被窗外作乱的霞光画上了一个大大的笑:
“哦,我的新同桌。”
江垣抓着他的手,口中念念有词:
“小林啊,这出来玩,就是要放得开一点……你看这满地的小屁孩随便捡不花钱的地方,你就没必要在乎什么了。我们来试试不一样的东西吧!”
江垣塞给他一杯奶茶,两个人边喝边走,徐怀林鼻尖擦过很多很多个美丽的气泡,小孩拿着精灵外貌的泡泡枪互相追逐打闹,也被上下游走的泡泡们追随。奶茶里讨厌的珍珠嚼在嘴里今天也只是微微的甜味,还有淋湿的外套,阴沉的天空,一样变得无足轻重、无须在意起来。
“我们去坐那个!”江垣只差没来个原地跳高,手臂恨不能伸个七八米远,“看看看,那个!”
……所以他到底在兴奋什么啊?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是明信片、肥皂剧里都少不了的一份子,摩天轮。真是……漂亮,虚幻的,泡泡一样的美好。
徐怀林哑然失笑,伸出手想去摸江垣的头:“可这不是情侣坐的吗……”
“谁说的?”江垣夺过徐怀林手里的奶茶,连同自己的快步跑去丢掉,开心地攥住徐怀林的手腕,“走走,你废话真多,同桌。”
灰蒙蒙的天色似乎不适合坐摩天轮,应该拥挤的情侣通道里稀稀拉拉几个人,徐怀林被他几乎是拉着手,也不讲话了,微眯着眼眺望不知多远的天那一头优先飞过的鸥鸟,耳朵与心,从未如此寂静。
“很美。”
江垣笑着问:“什么?”
徐怀林跨进舱门,变得温和下去的瞳孔依然满含笑意,“……这种感觉,很美。”
自由的。普通的。
空气过剩。
江垣想,这也许就是尽头了,他们不会比这个更进一步。很美……是很美,虽然没有疾风一阵一阵吹来把烦恼都吹跑,吹来叫人心甘情愿沉迷的梦境,但是远远的沙滩上依然种满了人工栽培的花朵,在海的边缘渲染、加重,美丽的幻觉。他默默注视着那些花,嘴里忽然蹦出一句话:
“嗨……徐怀林。”
对面的人回过头时正碰上了他这副梦游的表情,总是在笑的嘴唇怔怔地蠕动着,越说越慢,末了,声调也无知无觉地低了下去。
徐怀林听见自己的声音悄悄的:“怎么了?”
江垣想说我今天跑着过来的时候以为我要赶不上车了,雨水砸在我身上,好冷,我还在胡思乱想——我想你会在干什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会望着我微信的界面发呆,你会把给我的空座位留到下车。带伞了吗?或者你回去了吗?雨下得太突然,我也希望,有一个人为我撑伞。
“没什么。”江垣忽然笑得灿烂,手搭在两侧光滑的座椅上,脸仰着,此时穿过云层可以瞥见太阳的脸,就像他的话一样,躲藏。他说,柔和地:“摩天轮其实象征着幸福啊。”
“你喜欢小动物吗?”江垣歪头,弹了弹海洋馆质量超好的玻璃墙面,“像这样的。”
“……不喜欢。”徐怀林还是很诚实,挠了挠头,“我比较喜欢……毛绒绒的那种。就是抱在怀里,可以揉啊揉的那种。”
江垣没立刻说走,手指慢慢划在光亮的玻璃面上,一步一移,水中的光景一下子朦胧闪烁起来,有种宁静的美好。
“你为什么要读文科呢?”
徐怀林微讶:“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向对方。
身边人海呼啸而过,汹涌漫流,唯独他们在光亮出对视,久久不动。
江垣看着他,以一种认真到让人心碎的目光:“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学理科呢?”
你为什么不能继续让我每天都能看见你?
又甜又短。
第9章
来抚摸我。来亲吻我和拥抱我,宝贝。你会喜欢我的肉体带给你那种快乐——轻飘飘好像已飞离人世去往与世隔绝之地,我们在空中飘游,任何痛苦都追不上我们。我们只要轻轻招一招手,放纵自己从万里高空什么也不想地坠落,坠落,再坠落,享受风的呐喊,听从灵魂的选择……
徐怀林默默把这张不知道从哪儿抄来的卡片放在茶几上,煮好的蜂蜜水搁在正中央,徐聪睡沙发,一脸疲惫抹不掉。徐怀林看着他半晌,叹着气钻进简易厨房,从柜子里摸出一袋子碱面,下了一碗的分量慢慢煮。
腰突然被从后方抱住,稍稍带了点儿胡渣的下巴磨蹭着他的脖子。
徐怀林低垂着眼睑,浅浅的笑挂在脸上:“怎么了,醒得这么早?”
“嗯。难道你还想让我睡一个下午?你可答应我今天一天都是我的啊……”徐聪满足地嗅嗅徐怀林颈项里若有若无的香,觉得面香气也比不过这个,眼角耷拉下来就有点像是撒娇,“你
说说,你不打算说说吗?你桌上那张卡片是哪个浑小子给你的?”
徐怀林失笑,本就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更像月亮:“胡说八道什么?是Ale.你上次警告了他后,他又来找了我一次……”
徐聪放开他,声音难掩失落:“你为什么连这个都告诉我。”
“哈?”徐怀林回头时笑意从瞳孔里溢出来,流光溢彩,却像是捉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事了。你还在期盼什么?”
徐怀林经常随便煮面,自从徐聪得到休息日出入他家的许可后徐聪就知道了这一点。真是对自己随便又刻薄的一个人。徐怀林一个上午都在疯狂刷题,徐聪反正也只好混个毕业,坐在一边无聊地看着他刷了3套卷子中途没有喝一口水,连中饭也忘了吃,要不是徐聪太困差点烧了厨房恐怕这一顿还得由徐聪承包。15点吃中餐,合适得很。徐聪想自己和徐怀林这个交易到底意味着什么?自己负责让他的高中三年都好好的,帮他打跑找茬的傻逼,而他也确实答应了徐聪的要求:和他做爱,听他差遣。那么这种关系到底是什么呢?
徐聪突然捂着头,说不吃了,我们出去玩吧。
徐怀林居身的地方外头是一条长长的下坡,从最高处看不到尽头,徐聪骑着摩托车呼呼俯冲,徐怀林闭上眼睛,阳光好得像做梦。他今天其实无意看那张卡片——是被写下的日期吸引了——2017.5.2.
明天就是小年,很快就要2018.
原来已经过了大半年,这时间真不经过,一下子就偷偷溜走了,甚至连像样的回忆都没有。徐怀林还记得那个5月,5月,代表了分离。
记忆停留在游乐园之后老师集合全班同学清点人数,确认无误后宣布了“放学”,他站起来要走,身后清冽的声音却追上来:“徐怀林,我们一起回家吧。”想装作没听见也没有用。他于是靠在教室大门口静静等待。陆陆续续人都没影了,学校专门用来煽情和扰民的大喇叭就尖叫起来,先爆炸的是播音员慷慨激昂的演说——希望面临分科的同学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珍惜同学情分什么的,然后,果然,在空旷少人的中学上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