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药(8)
“我是老师。”裘锦程伸手,“烟交出来。”
“不给,有本事开除我。”听到“老师”两个字,男生不自觉地弱下声音,但顾忌周围看笑话的学生们,他拉不下脸认怂,嘴硬地顶撞道。
裘锦程轻笑一声,说:“今儿个遇到我算你倒霉。”
王海利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裘老师,冷静冷静。”
天真无邪的学生们还没意识到“裘”这个姓的特殊,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校内抽烟,教师应当批评教育,校规上没写明确的处罚,不如就手写两千字检讨,小惩大诫。”
裘锦程意外地偏头,与出现在身边的庄纶对视,他说:“两千字不够,五千字。”
“你!”高壮男生气急攻心,“我他妈不写!”
“不写?”裘锦程冷笑,“辱骂老师,再加两千字。”
高壮男生哽住,难受得浑身像有蚂蚁在爬,他宁愿负重跑五公里都不想写七千字检讨书。
“学……裘老师。”庄纶扯一下裘锦程的衣摆,“借一步说话。”
“你最好说点有用的。”裘锦程抗拒地说。
“只说这件事。”庄纶看一眼高壮男生,眼神示意。
裘锦程不情不愿地和庄纶走到墙边,王海利挥散围观的学生,上课铃响起,喧闹的走廊一秒落针可闻。
第8章 新手上路(二)
“抽烟对职校学生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庄纶说,“如果他们纪律性这么强,就不会来到这里。”
“你好像很熟悉他们。”裘锦程说。
“我弟弟比他们更过分。”庄纶说,“学长,你责任心很强,但你也要学着无视一些事。”
“他们的以后跟你没有关系。”庄纶说。
“这就是你两年来领悟的东西?”对于庄纶的话语,裘锦程感到意外,这好像是头一回见识到庄纶的成熟通透,“你毕业后上班了吗?”
庄纶虚了下眼睛,别开视线,说:“没上班。”
裘锦程心中饱胀的怒气消下些许,他对杵在厕所门的两个男生说:“你俩跟我过来。”他领着两人走向办公室,敲敲桌子边,说,“坐这写,一人一千字检讨,早点写完早点吃饭。”
“我、我还有课。”高壮男生小声说。
“什么课?”裘锦程问。
“数学。”高壮男生说,他身边的小个子男生不由得嗤笑。
“挺爱学习啊,上次数学考几分?”裘锦程问。
“……十五分。”男生说。
“我踩一脚答题卡都32分。”裘锦程气得直笑,拍一下桌子,“快写!”
经此一事,裘锦程摸到了一点职校生活的边角,他有些后悔太早答应父亲。虽然他拿着一份教育学硕士的学历,也教授了两年在线课,但面对的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乖巧听话、求知若渴,家长们也是竭尽全力地配合教学任务,积极反馈,良性发展。
裘栋梁有着堪比圣人的耐心,开办学校,感化顽石,裘锦程则不同,他是备受宠爱的独生子,稀少的耐心不足以支撑庞大的责任感,面对油盐不进的学生,有种无从下手的局促窘迫。
至少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就没见过数学十五分的答题卡。
“你俩叫什么名字?”裘锦程问。
“陈勇。”高壮男生说。
“李俊山。”小个子男生说。
“哪个班的?”裘锦程问。
“高二机电(2)班。”陈勇说。
“数学十五分,怎么画工程图?”裘锦程问。
陈勇面露尴尬,说:“抄别人的。”
“勇哥家有钱,毕业后继承家产就可以了。”李俊山说。
“有钱?多有钱?家里干什么的?”裘锦程问。
“开厂。”说起家里,陈勇挺起胸膛,自信满满,“我家有两个苹果汁厂,一年赚好几百万。”
三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门板被敲响,裘锦程说:“进。”
庄纶拿着一个保温杯走进来,问:“还没写完呢?”
“十分钟憋出八个字。”裘锦程嘲讽道,他看向庄纶,“你来干什么?”
“我给他们的班主任打了招呼,过来看看。”庄纶怕裘锦程脾气上来动手,特意过来守着。
裘锦程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没开口赶人,沉默地看着陈勇和李俊山写检讨。
“你不去看你们班上课?”庄纶主动开口。
“他们这节课打游戏,不用看。”裘锦程说。
“老师你带电竞班吗?”陈勇停下笔,期待地问。
“嗯,怎么?”裘锦程说。
“我也想进电竞班!”陈勇说,“老师你看我行不行?”
“你家那么有钱,怎么不给你报名?”裘锦程问。
“我爸不让。”陈勇叹气,“我玩的游戏可多了,王者荣耀、原神、Dota2、守望先锋、炉石、魔兽……”
“玩得多没用,玩得精才行。”裘锦程说,“你段位多少?”
“……刚上王者。”陈勇声音低弱,“我特别会指挥,真的,我还开直播打游戏,有好多人送我礼物。”
“这么自信。”裘锦程说,“这样吧,周五有个竞技赛,我邀请你来观战。”
“哇!”陈勇惊喜得差点跳起来,“谢谢老师,我再也不在厕所里抽烟了!”他捏着那张写了二百字的格子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活像自创的火星文,他继续抓耳挠腮地想词。
“老师,我能去吗?”李俊山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班有多少人爱打游戏?”裘锦程问。
“都很喜欢!”陈勇说,“超级喜欢!”
裘锦程摸摸下巴,看向庄纶:“既然大家都很喜欢打游戏,不如做个观赏赛的直播,你觉得呢?”
突然被询问的庄纶受宠若惊地站直身体,呷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说:“好啊。”
“我回去和我爸商量下。”裘锦程说。
缺心眼的陈勇没听出来画外音,但眼神转来转去活像只小耗子的李俊山听懂了,他怯生生地问:“裘、裘老师,您和裘校长……”
“靓仔。”庄纶打趣道,“他是真有本事开除你们。”
李俊山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敷衍了事,认认真真写字,笔尖用力得恨不得把字刻在桌面上。
裘锦程本就是来躺平的,没想隐瞒和裘校长的父子关系,被压迫多年的打工仔体验到做关系户的爽意,撑着下巴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乐。
庄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暗暗观察裘锦程的脸色,见对方没那么抗拒自己,故作镇静地拿过裘锦程的杯子,替他倒一杯茶水,说:“新下来的白毫银针,尝尝。”
裘锦程之前和庄纶谈了三年恋爱,颇受粤式茶文化影响。玻璃水杯中肥壮挺直的茶芽上下翻滚,茶汤淡绿清亮,滋味清鲜嫩爽,一看便是昂贵的特级茶叶。裘锦程疑惑地瞧一眼庄纶,问:“你到底有钱还是没钱?”
“从家里拿的。”庄纶面不改色地推一下茶杯,蜷起的小指无意间透露出他忐忑的心境。
裘锦程半信半疑地端起杯子,馥郁的茶水唇齿留香。
庄纶发现一个小技巧,只要不和裘锦程说过去的事情,这人便不会应激似的拉响防御警报,拒绝所有沟通。裘锦程是个就事论事的人,脾性比两年前温和许多,像只历尽千帆的飞鸟,回到熟悉的巢中,每根翅羽都透着慵懒倦怠的气息。
想到这里,庄纶愈发憎恨当年的自己,为何要用最愚蠢的方式将裘锦程越推越远,直至追悔莫及。
“老师,写完了。”陈勇将三张作文格子纸双手递给裘锦程,做足尊敬的架势,“裘老师您真是大好人以后我就是那个厕所的所长谁抽烟我揍谁。”他一口气说完,眼神闪亮地望着裘锦程,“谢谢老师邀请我看大神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