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版训犬指南(85)
黎巧怡翻了个白眼,配合着演了两下:“哎妈呀这老好看啊。瑶瑶,快看,大姑都想穿了。”
黎思瑶这回头都不肯抬了:“我不喜欢白雪公主,我喜欢艾莎公主。”
黎建鸣愣了愣,低声问他姐:“哪个是耐傻公主?”
“是艾莎公主!”黎思瑶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画画了。一笔一划地涂,认真极了。
画上是蓝天白云,还有个像西红柿的太阳。绿色的草坪上有四个人,全都是火柴棒子的手脚。两个女孩在放风筝,两个男的在地上躺着,每张嘴都笑成量角器。
“对,艾莎公主。你小叔土老帽,啥也不知道。”黎巧怡站起身,拍了黎建鸣后背一巴掌,“冰雪奇缘里的,穿蓝裙子,绑个白麻花辫儿的。”
“啊,”黎建鸣这回终于明白是哪个了,拍着胸脯承诺,“小叔明儿就去给你买!买艾莎公主的小裙儿。”
“不用你买。肖磊给我买了。”
“谁?”
黎思瑶又不搭理他了。黎建鸣只好继续扭头烦他姐:“小蕾又是哪个公主?”
“你哥原来的保镖!什么哪个公主。”黎巧怡弯腰从电视柜底下拿出酒精喷雾,对着黎建鸣一顿消毒,“过会儿你哥回来,你别问太多...”
话说半截,门开了。黎英睿拿着管药膏走了进来。四目相接的瞬间,黎建鸣怔了一怔——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走了十年。
那个英姿勃发、无坚不摧的大哥,如今苍老得吓人。穿着套浅灰的运动服,头发花白、形销骨立。眼皮上方两道凹纹,深得像两道刀口。从眼角到额角瘦出了血管,颧骨在眼眶下支棱着。
单薄、破败、干燥。像一张绷在窗框上的麻纸,而屋内黑烟阵阵、火影重重。
黎建鸣沙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哥。”
“这么快就回来了?”黎英睿上下打量他,走过来笑着拍他后脖颈,“头不梳脸不洗的,像什么话!”
“这不着急回来给大侄女做配型。”黎建鸣问道,“啥时候配?上哪儿抽血?”
“先歇会儿,不急。”黎英睿冲床边的沙发比划了下,转头去门口的水池洗手,“本来我寻思别叫你了,毕竟在外边上学也忙。叔侄血缘到底离得有点远,不太可能配得上。你姐就配上两个点。”
“多少也比等着强。”黎巧怡打开冰箱,弯腰给黎建鸣拿了罐可乐,“人医生也说了,旁系都做做。哪怕就合上四五个点,也有希望。”
“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啊。”黎建鸣坐到墙根的沙发上,接过可乐呲一下拉开,“哥你没配上?”
“我属于半相合,不是最理想的供者。”黎英睿拿纸巾擦干手,拉开小立柜抽出一次性隔离服。
“我听说半相合也行。”黎建鸣松了口气,“要说实在等不起,你也算个兜底。”
黎英睿套上隔离服,系着后背的绑带:“我...稍微有点不达标,医生不给做。说还是等骨髓库消息。”
“啥不达标?”
这回黎英睿不说话了。黎巧怡也不说话,别过脸揩眼睛。
“哎不是,你俩这啥意思?”黎建鸣有点慌了,来回看着俩人,“别吓唬我啊。哥你到底咋了?”
“没什么大事。就有点贫血。”黎英睿走到床边掀开帘子,“瑶瑶,来,一会儿再画。”
黎思瑶慢慢从桌板上爬起来,露出那副画。
黎英睿正要收画本,扫到上面的内容,手顿住了。好不容易憋住了涌上鼻腔的酸楚,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使劲瞪着眼睛,不让瞳孔上的水壳子破裂。
等拾掇过去,黎思瑶乖巧地趴下了。黎英睿掀开她的睡衣,拿药膏在她后腰点出一个白色的十字架。旋上盖子,轻轻地揉开。
“贫血就多吃点猪肝。”黎建鸣在他身后说道,“不过要我能配得上最好。不是我吹,就我这血质量才高呢。”
“你可拉到吧。”黎巧怡冷哼一声,“我都嫌你那血埋汰,不乐意给瑶瑶用。”
“哎你这话丧良心不?我血咋就埋汰了?”
“竟搁外面乱搞,还不埋汰!”
“他妈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你还得叨叨我一辈子是不?!”
“哪儿隔了八百年?那不就去年吗!”黎巧怡冲上去使劲儿推了黎建鸣一把,胡乱地打他,“就他妈赖你!讨债的损崽子!要不因为你,你哥能这样!”
“艹!他贫血是我吸出来的?你赖我?”
“可不就你吸出来的!”
“行了!这闹腾。”黎英睿背对着两人挥了下手,“三点半瑶瑶得腰穿,让孩子睡会儿。”
黎巧怡噤了声,拎起挎包,劲儿劲儿地出去了。黎建鸣站在原地,气得直呼哧。
“她来事儿了?犯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门又开了。黎巧怡从门缝伸进头,带着一脑袋拖布条子,活像鬼片里的恶灵。
“损崽子滚出来!抽血去!”
等俩炮仗出去,黎英睿这才敢脆弱。坐到床边,默默搓着闺女的小手。
“爸爸。”黎思瑶在床上蛄蛹了一下,从枕头上歪过脑袋看他,“呆会儿我自己去扎针,你在这儿等着。”
黎英睿偏头看她:“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我坚强。”
黎英睿低头笑了笑,一大滴眼泪滚出了眼眶。砸在大腿上,晕出一朵灰败的小花。
“别哭。”黎思瑶从床上轱辘起来,跪着拿掌根给他抹脸,“哎呀,你为啥老是哭呀。”
“因为爸爸觉得...对不起瑶瑶。”
“没关系。”黎思瑶把脸颊放到他肩膀上,摸着他花白的后脑勺,“我原谅你了。你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
黎英睿的面容扭曲起来,像扣了张晒化的塑料面具。他突然搂住女儿,不让她看见自己的难堪。
父女俩默默地抱着,墙上的挂钟嚓嚓地走着。等分针指到25的时候,黎思瑶从黎英睿怀里钻出来,爬下了床。戴上口罩,穿好拖鞋,倒腾着小腿出去了。
骨穿室在楼梯口,距离病房只有十几步远。黎英睿站在门口,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
黎思瑶敲了敲门,还扭头冲他笑了下。黎英睿也扯出个笑,扬了扬下巴颏儿。
门开了。黎思瑶迈了进去。门关上了。
在黎英睿这边看不到门,就好像墙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把黎思瑶活生生地吞了进去。
腰穿和鞘注,是儿童血液与肿瘤科最常用的侵入性操作之一。6cm长的大粗针直接扎进腰椎,提取出脑脊液后,再注入药物。
整个过程需要二十分钟,而且因为穿刺针比局麻针深,所以异常疼痛。更可怕,这不是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坎儿。像黎思瑶这种急性淋巴白血病,治疗过程中大约要经历18~24次腰穿。
黎英睿在原地呆了会儿,还是走到了骨穿室的门外。手指扶着门,从门上的小圆窗往里张望。
骨穿室不大,是个长条房间。床顺着放,床头正好朝门。黎英睿能看到女儿那白惨惨的秃脑壳,在宽宽的病床上,小得像一颗台球。
医生从后搂住黎思瑶,把她侧身蜷腿固定。护士端了一个大金属盘,两人在后背一阵忙叨。
忽地,伴随一声尖锐的嚎叫,黎思瑶大哭起来。
“别动,好宝,千万别动。”护士摁着她的头不住安慰,“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哪里有什么马上,这针要硬生生地扎二十分钟。
黎思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小手在半空中不住握拳,张开,握拳,再张开。像是要攀爬一根细细的藤蔓。
“爸爸...爸爸...呜啊啊啊...爸爸!爸爸!!!爸哇啊啊啊啊!!!”
泣血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转着破音。
黎英睿猛地翻到门旁的墙面上。拿颤抖的虎口撑着眼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