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癖(40)
这一路不算舒坦,因此行李带得不多,只装了些必需品和设备。候机厅里空调开得低,任喻将防晒服的拉链拉至最高,找到座位坐下,看了一眼手机,干干净净的界面没有消息,离登机还有半个多小时,又把笔记本电脑掏出来。
电脑还保持着之前方应理设置过的显示隐藏文件夹的状态,因此所有不可见的文件都大喇喇地摆在D盘里,任喻习惯性地随手翻了一下,正要关掉,却在一堆以姓名拼音首字母命名的文件夹里,看到了两个汉字——
老公。
任喻瞳孔震了震,点开才发现这是原来叫FYL的那个文件夹。
显然被方应理不知何时偷偷改掉了名字。或许就在那天,他看着这些文件夹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我跟其他人待遇一样”,他觉得不应该,他不允许,所以他改掉了。
他的文件夹应该叫男朋友,男朋友也不够好,男朋友可以很多,老公就不一样了,老公只有一个。
老公。
任喻看着眼前这两个字,心里有点酸,脸有点热。他飞快地合上显示屏,害怕被别人看见。
这个人真的混蛋,明明没跟着来,却无孔不入的。他突然就有点想他了。
去缅甸的话,很难吃到正经的中国菜,他会想念方应理的手艺,缅北的信号建设也一塌糊涂,能不能视频也不知道。
任喻烦躁地将笔记本塞回背包里,忽而一道阴影覆下来,两条笔直的腿立在自己眼前,包裹在浅灰色的休闲裤内,视线往上走,右肩垮着一个旅行包,黑色的肩带勾勒出坚实的胸肌,将米色的亚麻衬衫撑得饱满,再向上,和方应理欲笑不笑的眼睛对上视线。
任喻心里一跳,想这或许是幻觉,不然也太像偶像剧了,他一直以为这戏码只对女生有效,没想到自己也吃这套。
“CA1475,11A。”方应理看向手中的登机牌,问他,“你的座位号是什么?”
这个人逆着光,身前是黑的,轮廓上镀一圈带晕的光,任喻忽而想起在印度庙里看过的神像,也是一进去先看不清脸的。
心脏撞得像钟,又沉又杳。
任喻的目光从他脸上缓慢移开,转而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反应不及地木讷:“12E。”
“还行,不是太远。或许可以找人换个座。”方应理说。
这时候开始播登机广播,方应理看任喻还在发怔,一把将他的包夺过来,拎着就迈开大步往登机口走。
“你怎么来了?”任喻跟在后面挠了一把头,又问,“Theta呢?”
“早上送到宠物中心寄养了,顺便去了趟公司递辞呈,做交接。”方应理话音未落,任喻快走几步,追到他前面,回身摸他的脸。还是用刀片剃的胡须,隐约有未剃断的根部暴露出粗粝感。
在方应理疑惑的目光中,任喻笑起来:“有点不真实,我想确认一下。”
他确实是糊涂了。
方应理什么时候听话过。
他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猜透了他,他揣度他的进退,压制他的卑怯,收尾他的狼狈,怂恿他的无畏。
任喻知道,或许听话是他喜欢一个人的理由。
但这一刻,是他会牢牢爱上方应理的理由。
第41章 太一
昨夜没睡好,在飞机上,任喻做了一个梦。
很奇怪的,他梦见七年前跟历史系的郭教授去湖北清理楚简。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战国时期的棺椁,墓主头东足西地躺在里面,两手交于腹部,骨架上被腐烂的丝织物包裹着。
其实倒不恐怖,只要时间足够久,人就会被分解异化,审视的时候不会觉得像同类,反倒与根茎下发现的动物虫尸没有太大差别。
他隔得很远,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看得到水银的池沼里浸着人的颅骨,两个森森的洞。而覆在他身上的丝织物的颜色竟然还没败尽,能看出很浅的绯色。
贵族吧。他想。繇|药
后来棺椁被抬出来,再一层一层地清土,郭老师喊他过去。
他在坑道里被绊了一下,最后扶着什么人站住了,他看到郭老师戴着胶皮手套,指着边箱里裸露出来的木片,兴奋地说:“先秦版本的《道德经》。”
任喻盯着那堆斑驳竹简,看不清,用力再看,楚国的字,每个都旁曳斜出得差不多,只勉强认出一两个,其余的不大懂。郭老师指着米粒大点的字,说:“这是‘道’。”
又看另一片,仍是不大懂。
不知道是谁在旁边说了“太一生水”四个字。声音不大,但很笃定,像布道时说的什么创世神话。
对,他想起来了。
是太一生水。
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
“你怎么知道?”
他激动地回头,看到身边站着的人穿一袭绯色的曲裾袍,跟演戏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化过妆,戴着头套,头发好长,涂抹得很白的脸,眼窝深邃,颧骨也高。
任喻有点发憷,他看到对方笑了,其实也不是真的看到,就是一种感觉,觉得他笑了。
然后他听到他问:“太一为什么生水?”
“太一就是道,道生水,水生万物。”任喻回答。
“那你要不要水呢?”
好奇怪的问题。
要的吧,自己也是万物之一啊。人没有水,当然会死掉。
他正要说话,看到眼前的人缓慢坍塌下去,先是眼珠,继而皮相,最后是骨骼。水似火,摧枯拉朽般地将满目坑洞全夷平,沿着丘陵生出的植被在塌陷,地平线在旋转,任喻不断往下坠,汹涌的水流冰冷地灌入鼻腔,脆弱的气管堵塞着无法呼吸。
满肺的铁锈味。
救救我。
四肢在水流中无力地摆动,像海藻,产生濒死时失重的错觉。
救救我。
忽然一股力量从手腕处收紧,带着他往上。
是方应理。他看不见,但他就知道是他。
方应理说:“上去。你得上去。”
然后他猛地将他向水面送了一把,窒息感消失,口鼻霍然钻出水面,他额角爆着青筋大口吸入氧气,环顾四面,没有方应理。
方应理没有上来。
他脸上是湿的,不知道是海水还是眼泪。他大声喊着方应理的名字,好像已经足够撕心裂肺,但偏偏听不见声音。
一声,海面空荡荡,无穷无尽地滚动的蓝色。
两声。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问:“还要水吗?”
任喻在一片阔寂中迫切地抓住了什么:“不要了不要了。”
皮肤感受到灼烫,猛地一睁眼,滔天的海浪重新凝聚,一点一滴忽然变成了方应理,在往他手心里递水。
“做梦了?”方应理问。对方眼底在失神,额上的汗在反光,头发还乱糟糟地粘在额上,实在不难猜测。
任喻捧紧纸杯,似乎也一同握紧了心脏震颤的余韵,他低头喝了一口水,飞机上的茶水茶味很淡,似乎还有一股油烟气。他把纸杯放下,飞机在下降,舷窗外已看得到火柴盒似的建筑物,绿色的植被几乎覆盖了整座城市。刚刚梦境里的一切像是被一块海绵吸走了,除了残留一点毫无征兆的不祥的预感,其余都变得难以捉摸。
“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他回答。
半小时后,飞机到达昆明,然后转飞芒市,出机场时正是下午两点多,日头最猛烈的时候,打在地上刺得人眼疼,天上一朵可遮蔽的云都没有,只剩下饱和度很高的蓝。
在飞机上憋了一整天,实在太乏,两个人立在廊檐下抽烟,空气清新到连吸进肺腑的烟草气都变得柔和。就一根烟的工夫,任喻跟蹲在旁边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巴司机又侃出了兄弟情,对方正好要载客人去瑞丽,多拉他们两个也不嫌多。
方应理看任喻冲对方双手合十,然后兴冲冲地跑回来。
“一会儿上他的车,不要钱。”
从芒市到瑞丽不算近,这边收费也一贯不便宜,方应理把烟捻了:“怎么让人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