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18)
话题本该到此结束,四肢依旧酸软,翟蓝却没来由地被倾诉欲占据了唇舌。
“我爸爸也不在了。”翟蓝说。
游真抱他后背的力度悄无声息地收紧了点。
病痛,陌生环境,未知的时间,还有内心抚平不了的伤,拥抱能短暂地缓解所有疲惫让他们心无旁骛地彼此舔舐患处。
“他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说完这句话翟蓝就不吭声了,他重新闭上眼,下一秒,耳机里的白噪音消失,换了一首偏暖的歌,陌生的歌手唱法语或者西语,轻快悠扬。
良久,游真抬手把黏在翟蓝眼角的一撮碎发捋开。
作者有话说:
哎 喜欢贴贴
第14章
两瓶葡萄糖和氧气起了作用,等中午吃过游真从外面买来的牦牛肉米线,翟蓝的脸色明显恢复红润。
拆针头时护士一再提醒不要跑跳,有任何不舒服就休息。高原不比其他地方,翟蓝原本又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水土不服很正常,但遇到状况必须仔细应对,不然说不定就会酿成严重后果。她话多,听着显得唠叨,翟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记。
旁边游真比他仔细,一边听一边还用手机备忘录打字:“嗯,好,好,知道了……”
“你哥哥真用心。”护士最后朝他们笑笑,“好啦,西藏很美,也很好玩,就是千万注意安全,别浪费了难得来旅游的时间哦!”
不知为她的热情还是那句“哥哥”,翟蓝不太好意思地道了谢,这才跟着游真出院。
相互依偎不过几分钟,奇异的思绪沐浴阳光悄然滋长。翟蓝始终落在游真身后两步远的距离,他缓过了那阵,才发现自己居然是第一次这么平静地提起老爸的离去,那游真会怎么想?觉得他只是在疗伤吧,没什么大不了。
笔友,乐迷,旅途偶遇的同乡,现在再加个同病相怜也不会改变太多。
但总有不一样的地方。
当代社会,陌生人不见面也能保持交流数年之久,要到一个经久未见的人的微信或者电话号码都不再是难事,但两个人即便加满了所有能说上话的渠道,倘若有谁故意回避,也能消失在信息网络中。
他没有游真的QQ,微信,电话,但他和游真能懂彼此的表达,哪怕足够含蓄。
他们之间,起码到现在为止还不需要用某种形式才能确认相识相知的过程。翟蓝毫不怀疑,哪怕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他们也能第二次、第三次遇见。
他是可以听见游真心跳的人,而游真或许也与他想过同样的事。
“笑什么?”游真转过头,“输液出院都这么高兴?”
翟蓝猝不及防被发现了满面笑容,赶紧收敛,拨浪鼓似的摇头,下一秒却捂着太阳穴说好晕:“哎,我不行了……”
“不舒服就少做让自己可能高反的动作,悠着点儿。”游真掐了把翟蓝的后颈。
动作熟练,仿佛在掐猫。
翟蓝想起“假日”里那只总蹲在沙发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奶牛猫,在脑内把自己和它做了个代换,再思及奶牛猫的体型……
“不要掐我!”翟蓝嘟囔,“我又不是猫。”
游真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听见了!”
前面那人直接吹起了轻快的口哨,翟蓝满头黑线。
在医院吃的米线只是为了简单填饱肚子,正经午饭还是要吃。游真找了家小餐厅和翟蓝再吃了点扎实的,眼看到了两点,他才慢悠悠地宣布出发。
“去哪儿?”翟蓝还记得前一天的话,“你昨天说要带我去的地方?”
“嗯,带你去看点不一样的。”
游真说的“不一样”在色拉寺,位于拉萨市北端,临山而立。坐公交抵达时,比建筑更惹眼的是大门内如游鱼穿梭的红袍喇嘛。
“比我想象中人更多。”翟蓝小小地惊讶于这个他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竟然也拥有游客如织,“这是什么地方?”
游真没说实话,要保持神秘:“跟着我往里走。”
这天也晴朗,但不如前一天的阳光照亮大昭寺金顶时辉煌而灿烂。
青空有云,低矮地覆盖着山巅,岩石好像长了苔藓,褐黄的颜色被炽热烘托竟然更加深沉了,仿佛光被收入土地,温度也全变成了草的养料。
他们买了门票,翟蓝在导览处拿了一份地图。不过他很快发现地图是多余的,这座黄教寺庙到处充满了玄机,了解历史或者过去能帮助他们看清更多的东西,可漫无目的地走,然后邂逅一场惊喜。
建筑很高,白色透着修行之地的圣洁,窗框漆黑,衬托着明黄小格子。翟蓝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他觉得的违和之处,门口那么多人怎么进来就都不见了?
游真猜到翟蓝想问什么,抢先一步给了解答:“跟我来。”
他低头看时间,接着脸色变了变,嘟囔着“快来不及了”,一把抓住翟蓝的手腕急忙忙地朝某个方向去。皮肤相贴,一路升温。
跨过台阶后穿越一条小径,随即僧侣变多,游真松了口气暗想他误打误撞找对地方。
从一颗古树边绕进后方,视野随即开阔了起来。
白墙变成了红墙,碎石子铺满整片地面,树影斑驳。色拉寺的僧人都聚集在了这一片不大的地方,他们手持深红坐垫,随意地扔在地上,或三五成群,或两人结对,低头商量着什么,脱下僧袍系在腰间。
翟蓝还没看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离他最近的两人中,一个僧侣突然站了起来。
站起那人手舞足蹈,似乎在向坐着那人发问,他说翟蓝听不懂的语言,抑扬顿挫、富有激情,时而慷慨高诵时而低声喃喃。最终,僧人哈哈大笑,双手用力一拍以清脆的一声“啪”结束发言。
待他安静后,坐着的低头思索,好一会儿,才以缓慢速度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了。
“他们是……在争论什么吗?”翟蓝看出了一点端倪。
游真喝了口水:“嗯,这个是色拉寺的辩经。”
“辩经?这么激烈?”
“我其实也看不明白。”游真胡乱地抓了两把自己墨绿色的头发,“但是,怎么说呢,这么多人围观,他们仍然能沉浸在修行中,感觉还挺……了不起的。”
翟蓝不吭声,良久,他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看见阳光鼎盛,之前的流云踪迹已经消散在湛蓝天空。风穿过树叶和香布,发出一串细碎的、哗啦啦的旋律。
辩经场仿佛与世隔绝,但四周游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又好像被红尘环绕其中。僧侣有着已成定式的行为,站者发问,坐者回答,或者一人发问众人回答。他们拍手,诵经,偶尔表情激动,也有沉默得意味深长。
想象中的寺院总和青灯、雨声以及寂寞的长烟相伴相生,拉萨北端的色拉寺,翟蓝见到了迄今为止最震撼的“佛”的论道。
光明而盛大,喧哗而原始,动与静,困惑与思辨,都在碎石场上与烈日一起升腾着。
不远处僧侣的大声讨论,游客小声的交谈,风铃卷动,转经筒被拂过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涌入耳膜,振动直达下沉的意识海。
分明吵闹无比,翟蓝却觉得这是大半年来他最宁静的一个下午。
他什么都没有多想,就这么坐在一个台阶上看那些辩经。直到五点,僧侣披上长袍拿起垫子扬长而去,自始至终,翟蓝是个局外人。
但这“旁若无人”让他舌尖发麻,好像过去的两小时对他而言也成了一场修行。
离开辩经场,话题还在继续,游真问他:“刚才想了什么?”
“空白。”翟蓝说,绞尽脑汁地想形容词,“我一句话都不懂,但能从他们的表情里发现,他们都很沉浸……”
“你也很沉浸。”游真笑了笑,“你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特别严肃。”
翟蓝“啊”了声:“不会吧。”
游真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成一个简易小框,放在眼前,对准翟蓝的脸:“下次我一定要拿手机给你拍下来……翟蓝,你做题的时候也这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