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飞(119)
直到看着刘老爷子消失在医院长廊的拐弯处了,严塘才收回视线,坐回冰冷的椅子上。
多亏了刘老爷子发现得早,在严栋自缢大概四十分钟时发现了,打了120把,严栋送进医院。
现在经过一系列的抢救,严栋已经可以自主呼吸了,至于其它的数据,医生还在里面看。
严栋为什么要自杀?
严塘不清楚。
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与他,早就决裂。
严塘靠在医院泛着冷意的墙上,医院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轰得严塘都觉得有几分凉意。
冰冷的瓷砖墙上。倒映着严塘此时无甚表情的脸。
病房的门现在还紧闭着,严塘全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他有点颓然地低下头。
严塘抱头,用力地抓着自己的生硬得扎手的头发。
虽说他和严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断绝了父子关系的陌路人。
这么多年来,除了春节,他们彼此都已经不再打扰。
对于严栋,严塘是真的一无所知。
可是父子之间的血缘联系,微妙得让人难以抹去。
当知道严栋自杀的那一刻,严塘只感觉自己眼前黑了一瞬。
他清晰地认识到,他恨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给予了他太深的伤害。
十四岁那年,严塘半夜睡不着觉,他起来想喝水,却看到他的父亲和一男一女在客厅苟合的画面。
男的全身赤裸,双腿岔开,坐在沙发上,女的穿着他母亲没拿走的睡裙,在男的身上扭动。
白花花的肉,像灌进皮的香肠一样
而他的父亲,如同一只狗,趴在地上狂叫。
他把头埋进那对男女下身处,发出兴奋的喘息。
严塘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全身血液都凝固的冰冷。
他仿佛坠入一个冰窖。
一个真相的冰窖。
他终于懂得为什么一直以来温柔少言的母亲,会一声不吭地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十八岁,严栋背着他,改了他的大学志愿,大学专业。
说什么读书离家近最好、不学经济没有出路、我都是为你好。
严塘和他的本来就在悬崖上,岌岌可危的关系,就此彻底破裂。
严塘恨他。
可是严塘不得不承认,他又爱他。
在严塘十岁的时候,严栋会带着严塘偷渡出去。
他带严塘去肯德基,去麦当劳,用自己不多的工资,买下汉堡、薯条、冰淇淋还有可乐。
他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年幼的严塘吃得开心。仿佛他只要看着,也能感受到严塘吃下的,每一根蘸着番茄酱的薯条的甜酸味。
过去种种,严塘都有妥帖地收拾起来放好。
严塘又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他看看自己手里的病历本,轻轻翻开一页。
他每个月给严栋打的钱是够的,严栋有什么病,肯定都是能第一时间解决得了的。
严塘随手翻到一张夹在前面几页的纸。
这纸看着不像是诊断单,看起来厚厚的,纸张颜色也偏黄,有点奇怪。
严塘把这张折成方块的纸打开。
等严塘看明白了这张A4大小的诊断单上的内容,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原本的漠然变为惊愕。
他拿着这张诊断书的手都轻微地抖了抖。
“艾滋病检测阳性结果通知书”
这几个大字,赫然亮在最开头。
严塘看下去,第一排的名字写的就是“严栋”,没有出错,就是严栋。
最后页末,还有医院和其它什么地方盖的一连串的红章。
严塘盯着手里的这张单子,纸上面还写着“艾滋病的相关知识”“责任与义务”这两大标题。
严塘看着上面的内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笑。
这算什么?
报应吗?
严塘把这张纸折好,返回严栋的病例本里面。
他又翻了翻这本病例。
果不其然,其中还有最近严栋的验血诊断、HIV抗体诊断。
严塘把它们一一地打开看了。
其实严塘对这方面了解得不多。
虽然他也浪荡过一段时间,但是也没有玩什么派对,更没有参与什么多人游戏,他泡吧约炮,都还是找的自己较为熟悉的人。
而且,严塘也定期体检,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
严塘把病历本收好。
这也许就是严栋自杀的原因了吧。
严塘想。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面容有些疲倦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
“是患者的家属吗?”他问严塘。
严塘点点头,“我是他的儿子。”
“……是这样的,”医生点点头,他从一边的护士手上拿起一个大本子,打开它,让严塘来看数据。
“你的父亲,因为抢救及时,现在已经可以自主呼吸了。不过,因为脑缺氧时间较长,所以脑血流的自主调节功能丧失,这三天应该都处于昏迷状态。但是,三天过后,如果你的父亲清醒不过来,会有很大程度上成为植物人。”
他指着本子上的一些数据信息让严塘看。
医生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沉静的年轻人,他面无表情,似乎很镇静。
于是医生推推眼睛,打算多说一点,“……还有一点要说的,就是在我们抢救的过程中,你的父亲的求生意识很弱,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严塘颔首,他既不像其他家属,绝望地缠着医生问各种各样的问题。
也不像其他被打击得崩溃的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医生说的话。
严塘看起来很平静。
他似乎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辛苦你了,医生。”严塘和医生握了握手。
医生有点受宠若惊。
他已经很少见到这么平和的家属了。
他收回手,拍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你父亲好歹是抢救回来了,还有希望的。”
严塘嗯了一声。
他扯出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又一次和医生道谢。
医生也不再多废话,他带着身后的几个护士和陪同医生,赶往下一个病房。
他们医务人员是很忙的。
严塘现在还不能进入病房。
他也不想进入。
他不知道自己面对在病床上躺着的严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严塘一个人在病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他的影子在医院冷色调的墙砖和地面上,被拉得扭曲又狭长。
严塘的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病历本。
艾滋?
这个原本很遥远、很模糊的词,突然变得狰狞又真实。
严塘叹出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
严塘捏紧了手里的病历本。
大概这就是命吧,他想。
就在严塘满目颓然,像一尊雕塑立在病房时,他的电话忽然又响起了。
严塘把电话从包里拿出来。
来电显示是“宝宝猪”。
严塘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看时间,现在都已经是晚上九点三十了。
他赶忙接通了电话。
“严严呀!”艾宝快活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还带着点酸奶水果蛋糕的甜,“严严今天多久回来呀?艾宝想和严严一起睡觉觉!”
艾宝一点儿也不害羞,他的话语之间充满热乎的依恋和喜爱。
严塘张张嘴,他顿了一下,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马上就回来了,宝宝。”
他说。
一瞬间,原本在严塘周身密布的刺骨的冷,陡然被击碎。
严塘又再一次回到暖色的人间。
第104章 当鸭子遇见死神(二)
一百零三.
“很好,你终于注意到我了。
我是死神。”
——
严塘回到家里,控制自己尽量不去想严栋的事情。
他不想把负面的情绪带给艾宝。
无论如何,面对总是开开心心的艾宝,严塘也还是想开开心心的,而不是去破坏艾宝的好心情。
在和艾宝相处的时间里,严塘确实是没有空闲,去再去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了。
他一到玄关处,艾宝就穿着自己的软唧唧粉红小猪拖鞋,啪唧啪唧地跑了过来,
他抱着严塘的一只胳膊,小嘴张张合合说个不停,严塘实在是没有其它的心思去思考其它的。
他听着身边的艾宝的念念叨叨。
艾宝黏严塘黏得很紧,一旦他们两个挨在一块坐了,周围又没什么别的人,艾宝怎么样都要往严塘怀里拱。
像一只胖胖猪依恋地拱自己的暖和的窝一样。
严塘每每揣着艾宝,就会觉得自己心情明朗不少。
至少心里没方才仿佛身置极地时的严寒。
但是,当严塘和艾宝到床铺去准备睡觉,艾宝吧唧吧唧嘴,不缠着严塘说话了。
在静谧的黑暗里,严塘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发散。
他再一次想到严栋。
说来有些冷血,事实上,严塘并不对严栋染上艾滋而感到怜悯。
他以前就对严栋说过,你迟早都会把自己玩死的。
彼时严栋喝得醉醺醺的,理也不理会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出去不知又去当谁的狗。
真正让严塘难以释怀的,大概还是他对严栋的难以磨灭的恨、难以磨灭的爱和难以磨灭的失望。
严塘睁眼时,他回忆起过去的种种,他感觉自己心中不再会有波澜,觉得自己能接受严栋如今的结局了。
然而,当严塘闭上眼睛,他眼前开始不断浮现出童年时,带他一块去小树林冒险的严栋,和他一块折纸飞机的严栋……
严栋笑得很开心,他和严塘一起放飞一张风筝。
一不小心,线断了,风筝飘得很远。
那是他童年所有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