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秀(53)
“起来,我们得杀出去。”他说。
他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心伸手握住,夏天的手温暖有力。这毫无道理,但未来似乎又变得可以指望了。
就好像看到光。
白敬安醒了过来,外面夜色正深,一片寂静。
他感到恍惚,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好像还困在那个地方,从来都没能出来。之后所有的事都只是个梦境,一张面具。
大脑缓慢地反应过来,他现在的确在上世界,在家里……但感觉很遥远,好像真实的他从来都没在这里过。他也不知道在哪,大概从不存在,或是早就死了。
他打开灯,想想又关上,还是黑暗里比较自在。
他下了床,知道这时候醒来是睡不着了,不如去喝杯草药茶,或是审查一下训练室的升级程序。上城的记者现在一定在想方设法地往他房子里装间谍软件。
他在月色中赤脚下了楼,发现客厅的小灯亮着,夏天盘腿坐在沙发上,跟前放着半瓶酒,洗过了澡,头发还湿着,正在打游戏。
白敬安走下楼后,才发现睡衣因为噩梦皱巴巴的,三颗扣子没扣,隐隐能看到肩膀上一处延伸出来的狰狞伤痕,可以想见旧日的残酷,仿佛这具身体曾被利爪撕裂。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拢,但想想还是算了。
夏天从医疗舱出来时还没好利索,又接受了一番后续治疗,今天下午回的家,回来时受到了上城媒体的隆重欢迎。
到医疗部门大厅时,他们在人群里看到了迪迪。
她梳着对麻花辫,小脸绷得紧紧的。灰田松手让她过去,她走到夏天跟前,没绷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她抓着他的手,哭哭啼啼地说他们回下城好不好,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讨厌这里。
白敬安就意识到,纪念秀上的事她都看见了。
夏天抬头看灰田,形象策划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这样互动频繁的大型秀中,她能让迪迪好端端地出现在夏天跟前,已经尽了全力。
夏天搂着迪迪的肩膀,不停地跟她说自己没事,一点也不疼了,帮她把眼泪擦干净。他越是说,她越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媒体,带她回家。一路上她黏着夏天怎么也不松手,好不容易送上床后,她还拽着他的衣袖不松开。
现在看来终于把她哄睡了。
夏天抬了抬下巴打招呼,白敬安也点了下头,走过去给自己泡了杯草药茶。
——医疗部门给他开的,上城最近很流行这个,说是能感到大地的能量,也不管他们其实是浮在天上的,跟大地攀什么亲戚。
他拿了热茶,在夏天旁边坐下,对方手边的桌上放着半瓶酒,没有杯子,看来懒得用。
夏天看了他一眼,肯定看到了伤口,但什么也没说。
那人在打的游戏是新款的《禁闭7》,N区大屠杀背景,灰田放在这儿的,说赞助商想让他们玩一遍说说感想。
这会儿,主角待在一间小屋子里,有点像溪宁街附近的民居,四处散落着些机车和枪械零件,那片住的大都是修理工。
白敬安想起两天前,那些人给他看夏天在N区大屠杀里的视频……夏天当时也在那里,还是个孩子,但活了下来。居然活了下来……
他伸出手,直接拿起夏天桌前的半瓶酒,喝了一口,没再理会草药茶。
虽然没有记忆,但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喝酒,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涌进胃里,口味可够烈的。
夏天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都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盯着前方的大屏幕。里面是一片惟妙惟肖的下城建模,阴暗而破碎,白敬安觉得自己仿佛还笼罩在刚才的梦中。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当时在那里。”
夏天按了暂停键,转头看他。
白敬安坐在沙发的阴影中,月色的微光落在脸上,有种黑暗的东西从他举手投足间渗出来。从修罗场回来的人身上会有这种感觉。
他盯着空白的墙壁,接着说道:“N区大屠杀时,我在N7区,之前也一直在。”
夏天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我参与了所有事。”白敬安说道。
他又拿起那半瓶酒,灌了一口,样子十分熟练。
“我大概十二或十三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在离杀戮秀赛场越来越近,我想我是有点崩溃……所以去了下城。”他接着说道,“我父亲从N7区来,他的父亲也生活在那里,我只能想到那个地方。”
夏天点点头。无法忍受时,他回了老家。
“我在那里待了大概四年,但感觉好像一辈子都在那儿。”白敬安说道,“现在想想,我大概命中注定只属于那里。”
“你在N7暴动的‘核心小组’里。”夏天说。
白敬安点点头。“核心小组”是对反抗军领头那几个人的称呼,在上城,这个词带着传奇的意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白敬安接着说下去。
“我肯定认识那些人,就好像我知道我肯定参与了这件事一样,但一点也记不得了。星芒17-3型病毒是17型下的一个亚门类,针对所有哺乳动物的基因链。就像他们能制造出瞬间杀死所有人的毒气一样,他们也能制造出让所有人变异的病毒,然后自相残杀。但他们不那么做,17-3型的变异效果是随机的。
“这一型病毒的感染对象也是随机的,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某个人。变异后的生物不会自相残杀,只想吃人。除此之外,视你的基因情况而定,还有些人会产生部分肢体的变异,大脑功能的衰退,或者是像我这样,造成严重的脑损伤,失去所有的长期记忆。”
他停下来,夏天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
白敬安接着又说道:“他们先是感染了一只老鼠,跟拍它从下水道一路进入镇子,中途感染各种生物。拍得精湛又刺激,不过当你自己也在那个镇子里时,感觉就不太有趣了。”
“我也看过那个视频。”夏天说,“有时候……就是觉得好奇,他们毁掉你生活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弄的。”
“是啊,就是很好奇。”白敬安说,“我……在视频里找不到他们的脸,那时都带着摄像头干扰仪。我只能想象自己那时候的样子,年轻又愤怒,想要改变什么。
“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自己的样子……那些年轻的脸都是一样的,那么愤怒,充满痛苦……”
夏天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白敬安笑起来。
“我的脑子就是个恢复不了的灾后现场。”他说,“不过有时也能想到些碎片,我还记得那次袭击行政长官房子的时候,情况很混乱,我跟某个人说小声一点……我记得,那群人里确实有人叫我‘小白’。”
夏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说道:“也不用太难过。我小时候有人管我叫小夏,最后也没叫开。”
白敬安笑起来,被酒呛了一下。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其实小白也不错。”
“我之前看过你的医疗报告,所以,你对袭击发生前所有事的记忆……就是消失了?”夏天说。
“基本上吧。”白敬安说,又喝了口酒,虽然他应该打从回上城就没喝过了,但现在看上去很娴熟。
“所以我不大记得这栋房子时的事,”他说,看看周围,“我的父母和童年,那对我来说太久了。我清楚记得的所有东西都是关于大屠杀的,除此之外,还有下城一些零碎的生活细节。”
他叹了口气:“我好像就是在下城出生的,然后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从那儿离开。”
“后来呢?”夏天说。
“我有上城的身份权限,所以逃离了封装网。”白敬安接着说,“负责大屠杀的是浮金电视台,只顾杀得好看,对封装区的严密不算特别上心。我在下城游荡了一段时间,一次也没想过要回上城。
“有一天……我到了一个地方,不知道是哪儿,可能是M区吧。我碰到个抢劫的,但一点也提不起力气反抗……后来有人走过来,把那家伙赶走,然后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他人看上去还不错。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想起来我肯定曾在哪里认识过另一些很好的人。我想,我必须得离开这儿。
“否则我会留下来的,再度试着安定下来。然后……还是会发生一样的事,还会有折磨、杀戮和愤怒,巨大的痛苦……你总会失去很重要的人,却没有办法挽救。我会再一次失败的,我会……我必须离开那里,不惜一切代价,才能离屠杀远一点。”
他说得很慢,他是第一次说这些。
“我回到上城,回到这栋房子……”他做了个手势,“上城在独居看护管理方面很宽松,之前也就是管理机器人和一周一次的社工探访。十二岁时我填了个独居申请,连社工探访也没了。不过为了不让人收走房子,我一直在伪造记录……我黑客技能方面还不错,足以修改行踪,增加购买记录,假装只是闭门不出……
“从记录上看,我曾想过放弃上城的生活算了,我无法忍受回来……但最终我还是回来了,假装还是以前那个人,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白敬安从没想过有一天说出这么多话,甚至没意识到这些念头始终都在心里,都是些灰暗、久远和毫无意义的东西,也没人能说。
“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很陌生,我尝试着理解,假装还是原来的我自己。不过在这儿,我只会是我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了。”他接着说,“但我仍然觉得,我始终在那片黑暗里,它……太强大,吞掉了所有的过去,把我变成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