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秀(176)
白林打听了一下,在斗狗场找到了它。
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杂种狗们大多会沦落到这里,供人找一小会儿的乐子。
斗狗是下城的一项常规活动,他们给狗们注射变异药剂,把它们一个个变得宛如噩梦中的生物,然后模仿杀戮秀的语气进行转播。
他们过去时,斗狗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观众们表情狂热,和杀戮秀赛场上的观众没什么区别。进来后可以闻到排泄物的味道和血腥味,动物的叫声四处可闻,不像活物,倒像恐怖故事里的厉鬼。
下城是一座地牢,是关牲畜的笼子,住的都是“社会精英们”不想再看到的人。在这种地方,人性之恶总会溃烂发酵。只是上城更加可怕,溃烂从不会只在一个地方蔓延。
白林扫过那一堆濒死以供人取乐的生物,在一处破笼子里找到了那只狗,它已经打了三场,难辨形状,居然还没死。不过打过明星药的确不太容易死。
它身体膨胀了三倍还多,眼睛血红,又长出了两只头,其中一只不过拳头大,像肿瘤一样挂在脖子上。它嘴里不停流出血水,来自内脏,那里处于不断的增生和剧疼中,但药物又会不断治疗,让它不至于立刻死掉,并陷于极端的痛苦的暴力中。
看到白林,它发出哀鸣,真难相信动物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像是人在哭。
它并没有攻击他,而是翻了个身,艰难地站了起来,摇动尾巴。它恳求那个能解决一切的人帮助它,让它不要那么疼。
白林低头看它。
白敬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斗兽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穿了件浅色的T恤,身形仍很单薄,线条紧紧绷着。
狗满怀希望看着他。
白敬安蜷在角落里。
外面光线很亮,下城大部分的灯都熄了,不过上城放了很多自明灯下来,照得街道像舞台中心。
那是一款随机感染哺乳动物的病毒,一些人会变成怪物,这些天他看多了样式猎奇诡异,极尽上城基因工作室想象力之能事的生物。大部分人则会成为那些曾是他们亲人的怪物吞食的对象。
这世上没人能从恐怖的娱乐游戏中逃开。在这里,死亡已不再是终结,在上城对娱乐、收视率和狂欢的欲望中变了质。
白敬安坐在一处临时医疗站的角落,转头看着蜷成一团的白林。
白林昨天感染了。
窗外投下的灯光像雪一般耀眼,白敬安无法思考问题。他没法前进一步,只能和这片深渊僵持。
一只长着肉色尾巴的怪物走过街道,压低身体,形状怪异,如同袋鼠,穿着件加油站宽大的格子衬衫。它脸上沾满血肉,嘴里流出腐肉与黑血。
白敬安咬着袖口,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算着枪里为数不多的子弹,听着它走过去,知道用不了太长时间,他们会以最大的痛苦在这片黑暗中死去,或“活着”,供那些人取乐。
我得杀了他,他想,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让他沦落成街上怪物的样子,他到死都会是下城的小白。我应该为他做这些。
白敬安又想到很久前那只狗,快死了,满怀期望看着白林。
那人站在冰冷的灯光下,吸了口气,接着抬起枪。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白敬安没听见。
那只最后也没起名字的狗不知会发生什么,只是期待地看着白林,吃力地摇尾巴。它是唯一能看到白林表情的。白敬安不敢走过去。
白林朝它头上开了一枪。
它哀鸣一声,白林接着又开了一枪,击中另外一只畸形的头。
它尖叫起来,仍旧没死,最后一只拳头大的头居然还能支撑身体,白林紧接着开了第三枪。
他动作很快,毫不犹豫。
周围很安静……其实也没多安静,外围很喧闹,在赌输赢,说哪只狗变异得厉害,是只“怪兽”。但白敬安回忆起来,总觉得当时很安静,衬得枪声凄厉。
狗倒了下来,四肢还不断蹬动。
白林又朝它连开两枪,直到它完全没了动静。
下城没什么人会关心杂种狗,他们日子不好过,这是其中一个宣泄途径。不过没人来阻止他,没人关心。
白敬安以为白林开完枪后会转身离开,可他把枪收到后腰,走过去,俯身扛了血淋淋的尸体,走出笼子。
也没人阻止他。白林径自走到外面的小货车,把狗尸放上去,尸体突然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声,白林迅速抬起手,朝它心脏的部位又开了两枪。
白敬安看到路灯下他的脸,溅得都是血,他随便抹了一把。
白林转身去开车,白敬安默默地跟上他。
他们在修理厂找了个地方把狗埋了,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
2.
白敬安的伤口很疼,那是一种漫无目标、无法遏止的痛苦。
没有止疼药了,没了的那只胳膊总是觉得痒,他有时觉得有人抓着那只手腕,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他告诉自己是幻觉,大脑无法适应肢体的残损。
那怪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白序的样子,看上去……
比那只狗最后的样子可怕多了。
白林杀了他的。打空了一把枪,二十枚子弹,最后总是他在做这种事。
白敬安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他刚到下城,车还没停好,就被一群混混打劫了。他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人抢了他的衣服和钱,他们黑不进车子,要他自己转移权限,白敬安把嘴里的血吐出来,朝他们笑,说这么蠢还当什么贼。
结果不太好,这班人狠狠教训了他,还准备杀了他,卖到饲料厂赚一笔。他们不在乎人命,白敬安自己也是。
这时他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路过巷口,转头看这方向。那人穿着件白色的T恤,路灯照在他身上,他戴着个耳机,心思还不在这,样子有点茫然。
这么过了三秒钟,在白敬安以为那人要走开时,他突然转身走进来,一边从身后拿出把枪。
他步子很快,白敬安不知道抢他的人看到没,他也不记得当时有没继续挨揍了,只记得那个走过来的人二话没说开了枪。
他用的是震荡枪,不知道怎么改造的,形成一个扇形的震荡区,两边的墙壁碎屑乱飞,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震荡波擦着白敬安上方过去,几个抢劫犯跌倒在地,那人冲过来,一边用本地话大喊大叫什么——白敬安听不懂,不过多半是在大骂。
抢劫犯有七个人,但看到他过来拔腿就跑,还手忙脚乱把抢白敬安的东西全丢在地上,长长地撒了一地。
那人追了好几步,又开了两枪,才愤愤不平地走回来。
白敬安抬起头,看到墙壁上画着个巨大的卡通涂鸦,下面写着:禁止抢劫!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
救他一命的人在白敬安跟前停下脚步,拿掉耳机,一脸诡异地看着他,好像自己家里进了一只品种不明的动物。
他说道:“怎么了?”
白敬安一时没说出话来,很久没人问他“怎么了”,你有麻烦的时候一向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林把他领回了家,处理了伤口,白自明还给他拿东西吃。
不过白敬安没吃几口,白林解决了一大半。
这人比他大不了几岁,眼睛是灰色的,头发有点乱,长相俊秀,精力旺盛,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随时都会惹事的年轻人。
“我本来以为你是小东,”白林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朝他说道,“你们长得有点像。”
——他说的白小东,是个远房亲戚,也是个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好手,没少替白林打架。他一个星期前变异了,白敬安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也是白林杀的。
“你们都很矮,看上去生无可恋。”白林说。
“小白,礼貌呢!”他爸在另一间屋子里说。
白林满不在乎地继续吃东西,说道:“所以,你是亲戚?”
白敬安呆了一下,白林声音轻快,问得理所当然,还把点心盘子拖到腿上。
“你要去哪?”那人又问。
“我说不准。”白敬安说,声音干涩。
白林看上去准备听,于是他就开始说。他结结巴巴讲了自己的来历,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没说过这些,于是词不达意。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白桑好奇地在旁边听,白敬安说到葬礼的时候,她跑去拿了自己做的宠物兔子——用旧衣服和零件做的,非常难看——放在他腿上,认为会有安慰效果。
梦里她的样子很清晰,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孩,和哥哥一样有双灰色的眼睛。她甚至没能长大。
白林朝他笑,白敬安也笑起来,他知道他找到地方了。
虽然他还什么都不了解,但他喜欢这里。
白林躺在房间角落的临时床铺上,高烧把灰瞳弄得一片空白。
空气里弥漫着可怕的臭味,还有苍蝇的嗡鸣,下城变成了一个巨大、高度腐败的垃圾堆。
最后谁也没剩下。
白敬安蜷在临时安身的小屋里,孜孜不倦地思考要怎么把白林带出去。他自己有出去的权限,可根本走不到封装区边缘。带着白林更不可能。
白林从黑暗里把他领出来,救过他无数次,现在那人已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了。自己必须想到办法。
失血太多,注意力很难集中,白敬安漫无目的地又想到那只狗。
它比别的狗干净,合群,懂得人话,会不会曾是一只有主人的狗?某个人,或一个家庭曾很爱它,但它的主人死了,这年头人很容易死掉。它流落街头,这儿基因污染很严重,它受伤感染,或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变得畸形了,没人知道它曾是一只有家庭,心里有着对美好时光向往的狗。
如果主人还活着,知道它受了这么多罪,会很伤心的。
不过多半根本就没有主人,只是他在愚蠢地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