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89)
“还以为海神带走了它。”伊兰接了过来:“多谢你,这是第二次了。”
平静的海面上开始起风,水中的月影向着岛上移动。冥冥飞了起来:“我该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出现在了水面上,它伤感而坚定地向伊兰恳求道:“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你见到了她,见到了幽幽……请不要告诉她我存在过……再见,祝您能重新燃起……”
说完,它便消失在了漩涡之中。
而那漩涡的旋转越来越慢,最终像一滴水落入水中,在一层层涟漪荡开后,便彻底消隐无踪了。
湿漉漉的孤行之灯仍在伊兰身边摇晃,偌大的天海之间只剩下这方寸之地。身在其中,此间的一切都太过渺小,一旦消失,便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然而风并未就此停歇。月影缓慢地飘过水面,离这个小小的落脚处越来越近了。
维赫图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固执地舔着伊兰的伤口,像从前纽赫在伊兰受伤时一样。尽管魔神本人就是这伤口的罪魁祸首,伊兰仍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维赫图终于停了下来。
血已经不再流了,但伤口没有半点要复原的迹象,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离开了满月,伊兰的身体也失去了光亮。他裸露的肌肤上到处都是灰暗的伤痕,那是黑暗力量的侵蚀所留下的痕迹,像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不可逆转。
伊兰想要抽回手,魔神却紧紧攥住不肯放开。
最终伊兰叹了口气:“我还活着呐。”
维赫图抬起头,苍蓝色的眼睛映着孤寂的月光:“但你随时可能抛下我。”
他说的不是“死去”或者“熄灭”,而是“抛下”。
伊兰知道自己可以有许多种方式去否认,可那终归都是谎言。
安慰的话就在唇边,维赫图却先一步打断了他:“我绝不会再允许那种事再发生了。”他的脸贴上了伊兰的脸,轻轻蹭着,在他耳畔低声道:“若你动了那个念头,我真的会把你一口一口吃下去……我保证……”说完,他轻轻咬了伊兰一口。
尖锐的牙齿刺破皮肤,却让伊兰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低下头,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月亮的倒影缓缓移动,即将进入那个小小的水洼。
伊兰知道这又是一个所谓的“通道”。他望着那清澈的水洼:“它通向哪里?”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那里有月亮。”维赫图盯着伊兰的脸:“除了人间。”
伊兰避开了他的目光,却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手。从桥港库米恩的店铺中带出来的那枚戒指正在月色下微微发亮。
伊兰抬起手,让月光落在宝石的切面上。但这一次戒指没有显现地图,空气中只有两颗极小的光粒不远不近地漂浮着,一颗微弱闪烁,另一颗黯淡寂静。
他放下手:“你来选择吧。”
“恐怕不行。你与满月同源,我却是黑暗之子。海神会很乐意把我扔到一个满是熄灭者的地方去。”维赫图哂笑道:“这位渊之主统御虚空之海上唯一已知的实处,触手可以抵达一切有月亮的世界,但它的心眼儿只有针尖那么大。”他贴近伊兰,苍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在你身边。”
月亮落入水洼,伊兰深深地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想去哪儿。”说着,他向着那倒影伸出了手。
风带起水的漩涡,将他们裹挟而去,维赫图抱住伊兰,影子飞快地吞没了孤行之灯。
当伊兰再次睁开眼睛时,耳畔只剩风声,月亮就在眼前。他意识到他们正从天空中坠落,周围都是云雾。
而在云雾背后,是一轮若隐若现的暗红色月亮。
维赫图灵活地转身,坠落变成了下降。他们经过那轮月亮,伊兰低下头,再次看见了苍茫的海面。空寂的大海被迷雾笼罩着,但仍然能隐约看见几艘大小船只的影子。每一艘船上都挂着灯,像昏暗中异兽睁大的眼睛。
船行的声音浓雾里靠近。
维赫图伸出手,影子化作一条小舟,他们落于舟上,随着海浪漂浮。
片刻后,那些船便围拢过来。半透明的暗灰色巨网自水中拉起,某些部分像镜子那样闪着光亮。伊兰忽然意识到影子的小舟就在这巨网的中心。许多灯光落在海面上。很快,几条绳索放了下来。
伊兰猛地睁大了眼睛,是人类,不会错的。船上的水手是人类!
水手们在船上忙碌,灯光落下,那些人类的身影随着船一起摇晃。甚至连船灯都那般熟悉——是荧草和火油制成的灯。
他们很快便登上了船。
像大部分在海上航行日久的船员一样,这艘船上的人面色都有些疲惫,甚至透着几分紧张不安。不同于大部分海船上那种呼来喝去的讲话方式,这里的船员们彼此都只用很低的声音交谈,对伊兰和维赫图兴致缺缺,仿佛他们只是从海上捞起来了两只空木桶。在神色各异地简单将他们打量了一番之后,所有人又匆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伊兰从那些刻意压低的南方口音里听到了:“居然是人……”“真怪,明明看上去闪闪发亮……”“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快到那里了……”
伊兰看着那些船员。他们匆忙而紧张,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船的前方,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
一个年轻船员小心仔细地收起缆绳:“甲板下有吃的东西,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伊兰打量着他,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南方水手,体格敦实,深棕头发,略显苍白的脸上有浅浅的晒斑:“你们不问我们从哪里来?”
年轻人没什么精神:“这些年到处都是风暴和浓雾,船难数不胜数,海上捞到漂流的人实在没什么可惊奇的。”他咕哝道:“不过那些人大都疯疯癫癫,你们看起来倒还不算狼狈。”
说完,他就要走开。伊兰叫住了他:“这船是去往哪里?”
“回港口。”年轻人压着声音嘟囔道,神色间透出几分郁郁,像是不安,又像是不满:“船上讲话千万小声点,别引来海浪。”
伊兰还想问些什么,那人已经快步走开了。
他环顾四周,叫住了一个正在挨个给铜挂钩涂抹焦油的年长水手:“请问船长在哪里?”
“船长不上船,活儿都是我们干。”老水手眼神浑浊,似乎在和伊兰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不干这个也没别的活儿,反正只要把渔网放下,再收回去就行了……”
他们说话间,主桅瞭望台上的萤草灯忽然熄灭了,紧接着是其他的灯。雾气开始漫过船身,明明只有几步远,但老水手的身影很快也被雾气模糊了。他拖着脚步,身影逐渐在雾气中消失。船上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絮语,是水手们在彼此提醒:“近了……近了……不要弄出声音……”
船很快陷入了静默。一直没有说话的维赫图靠近伊兰,影子爬上来,将伊兰裹紧了。
月亮早已看不见了。天色虽然晦暗,却不似夜晚,也难以说是白日,唯有雾气笼罩着世界。船队就在时浓时淡的雾气之中无声向前。
很快,一些暗色的巨影浮现在了浓雾之后。它们每一个都大得令人骇然,无声无息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伊兰以为他们正在穿过一些巨大的海崖群,但随着船的靠近,他终于看到了那些巨影的真容。
它们的骨骼都从皮肤里刺出下垂,好似被强行从土里拔出的植物根系。无数细小的灰红色雾影在它们周围上升,像篝火中上升的烟雾与火星。但篝火是燃烧的,这些生灵身边的雾影却让它们看上去像是在消散或者熄灭。它们轮廓模糊地静静悬浮于雾气之中,如同胚胎悬浮于子宫的羊水,又仿佛某种神明在黑潮到来时让意识进入了梦境。
船静悄悄驶过,水手们在沉默之中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