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9)
宏哥似笑非笑地打破了沉默:“别不说话啊,你要的合同我给你看了,那我要的钱呢?”
如果是欠债已久,那么其他还没查过的卡里应该也不剩什么了,17万,让他一个连脚跟都没站稳的外来客怎么还?
杨桢心里不是不委屈,他自问前生对得起天地人,遭逢诡变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是这具身体留下的烂摊子太重了,让他心头压满了石块,他用了一小会儿来消化负面情绪,然后才抬起头直白地说:“我现在还不起。”
宏哥是个精明人,抓着他话里的漏洞笑道:“现在还不起?那你什么能还得起呢?”
杨桢打了十几年算盘,换算功力一绝,语气有些嘲讽地答道:“3年的时间从4万翻到17万,利息越来越高,估计到了明年能变成30万,我只会越来越还不起。”
这货的脑子还没赌糊涂,宏哥好整以暇地揉着核桃说:“妄自菲薄可不行,你杨桢的家底和能力我们还是有数的,你爸妈那套职工房,虽然是在小城市,但买个二三十万应该不成问题。回到正题上来,你是今天还呢?还是想定个新日子再还?”
定个新日子,那就是个新价钱了。
以前的杨桢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欠了这么多钱,他父母都没有替他还,所以他要么是没告诉父母,要么就是父母怒其不争,不想管他死活,杨桢存着试探的心思,他作不来凉薄的姿态,只好低下头说:“我爸妈要是肯今天替我还上,那我就解脱了,你们都知道我老家的房子了,联系方式肯定也有,有劳宏哥了。”
高利贷能自成一脉,也是有江湖规矩的,垃圾在哪都遭人嫌弃,宏哥一听这小子打都没打就开始卖老求保,登时对他更加鄙视,他冷笑又好笑地说:“有劳什么有劳,自己的钱还想让我给你取,我是你小弟还是仆人哪?”
说着他对小弟一扬下巴,又道:“电话给他,杨桢,你都到我跟前来了,也别耍什么花花肠子,给你爸打,扬声器开着。”
石头旁边的花臂男闻言掏出手机,按了几下将它怼到杨桢鼻子前面。
杨桢暂时被松了手,他接过手机,迅速将数字记入脑海,手指在电话图标上犹豫了好几秒,最后还是没忍心,大拇指猛然发力将别人屏幕给锁了。
虽然原来的杨桢不像个东西,电话号码的所属人也不是他的父母,但他就是不忍心,牵扯含辛茹苦的上一辈。他或许心软,但古人重孝,这是德行也是担当,也是一时冲动。
花臂盯着他,一见屏幕“咔”一声黑了,登时骂了句“草”,挥手要来抽他的脑袋。杨桢下意识地用手去挡,花臂一巴掌拍在了自己手机上,小方块应力飞出,落到地上还溜了一段。
花臂蹿过去捡手机,好在屏幕坚/挺,他松了一口气,另一口邪火又此起彼伏地上来了,他一边告状一边过去要揍人,宏哥嫌太吵没法说话,杨桢暂时才逃过一劫。
只是他欠了钱,这事注定不能善了。
宏哥看他不肯给他爸打,倒是对他有了点改观,觉得这王八蛋还剩点良心,杨桢不配合那他也不能不赚钱,宏哥自己给杨桢的爸打了通电话要钱,他开着外音,对面的男声不太听得出年纪,但是对儿子的作为有些无动于衷,听说他欠了巨款,也就是一阵沉默和叹气声,半晌才骂了句“畜生啊”,然后将电话挂了。
由此看出,原来的杨桢跟他父母关系不好。
宏哥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欠债破碎,对此见怪不怪,他猫哭耗子假慈悲地说:“难怪你不肯打电话,老的三不管,你又没对象,只能靠你自己了。我也不能逼死你,还不上你也得有个要还的态度不是,说吧,你今天带了多少钱?”
杨桢尽力让目光显得不卑不亢,他认真而诚恳地说:“全身的家当,很少,只有1万。”
他已经表明了态度,其实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但经过以前的杨桢的人品翻译之后,就变成了没钱看你咋办。
围观的人一听就笑了,有不屑的,有看热闹的,有因为觉得威慑无效而被触怒的,宏哥挂着他的假笑,看着杨桢半天没说话,他总觉得,这不该是一个赌徒该有的姿态,气氛迅速变得压抑且危险起来。
过了几分钟,宏哥对左右挥了下手,嗓音忽然就比先前沉了:“1万……很好,我看出你不是在逗我了,去年你在我这儿放过话,用你这条下注的胳膊做担保了,拉出去!”
杨桢这么淡定,可能是因为自己对他太和气,有恃无恐那可不行,叫他以后怎么混?他们高利贷求财不求命,但基本的恐吓、拳脚套餐不奏效的话,他们还有剁手跺脚,效果立竿见影,也不会伤了性命。
杨桢跌跌撞撞地被推到天光之下,在花园里停了停,宏哥念了句谁喜欢花花草草,指挥小弟又挪了块地。
重新站定之后杨桢就被人踢了后膝弯往地上摁,一个人在拉他的右手,他过去受腿疾所累,对于肢体残缺有种恐惧,本能地挣扎起来,这点反抗让他又多受了一些踢打。
7点多的视野还不算暗,只是这后门平时就没什么人,杨桢的右手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他生理性地发着抖,被恐惧支配的冷汗很快就浸湿了后背,宏哥说什么他也没听清,只是拼命地咬着牙,不肯求饶也不喊出声,这是牙郎章叔玉宁肯死在大漠里的骄傲,可杀不可辱。
池塘上的亭子静谧地立在原地,不经意进入了杨桢凄惶的视野,他一愣神,敲锣打鼓的心仿佛受到了安抚。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最深的痛苦如一剑穿心他也体验过,本来就是游魂一缕,又何必霸占着他人的身体恋恋不舍?
想到这里他诡异地镇定下来,灵魂出窍似的盯着亭子,等刃锋芒锐的凶器斩落下来。
然而剧痛来袭之前,一道声音先突兀地插/了进来。
“杨桢?”
——
第一次摔到神志不清,第二次被人入室抢劫,这是第三次,权微这么冷酷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在想这姓杨的是不是五行多霉,那么多社会人围殴他一个,也不知道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破事。
权微平时不会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房客好像快被打死了,别人都提刀上了,他却动都不动弹。
他从进入小花园到发现情况也就不到一分钟时间,对面的恩怨一概没听见,只是杨桢在灯里目送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绪难平。
这人体质有毒,仿佛浑身都是麻烦,但是莫名其妙的又有些特别,这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权微说不清楚,但是说实话,坑了他还不招他烦的人还真不多,所以他没有视而不见。
权微是个得过且过的任性狂魔,他站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单挑许多,会不会被揍胖三圈,隔着篱笆就喊了一声。
杨桢浑身一震,因为根本没想过有人会挺身相救,所以循声看去的神情都有点呆。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就是黄锦,黄锦今天值班,不到九点离不开办公室,而且黄锦也不知道他要来这里,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谁会救他了。
木荆条篱笆上有几朵紫色的花,权微扣着帽子站在后面,细细的晚风在他宽大的活动服上吹出了一片飞舞的褶皱,那种动感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年轻而灵动。
这是他那个,看着不太好相处、有过两面之缘的房东,杨桢心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权微脾气硬硬的,心肠却很软,念及此他身上痛,心里却是一暖,高兴的情绪淙淙流出。
有坏人就有好人,这是两仪平衡的基础,所有好心人想出手相助,杨桢也得投桃报李,衡量权微帮他的后果。
就是蒋寒那种会飞的高手都做不到以一敌十,杨桢过来了这么久,知道这里的人不会轻功,那次他在售楼处看见的“会飞的小女孩”,脚底下踩得其实是平衡车。这里比中原安全,没有提着刀剑到处走的江湖人。
权微比较瘦,估计也不会很有力量,杨桢怕他被连累,他动不了手,只好对权微用力地摇头:“不要过来。”
就是亲戚朋友见到这种场面,也只有感情深厚的才会出头,宏哥一看有新人入境,立刻指挥跟班暂时了手里的工作,感兴趣地去看权微。权微长得贵气,宏哥以为找到了能给杨桢借钱的人,一改嘴脸和气地笑着说:“这位,是杨桢的朋友么?”
权微的逆反心理有点严重,杨桢要是痛哭流涕的哀嚎求救,他的心情可能会变,但是杨桢好像有点克他,现在权微没有想走的感觉。
他回答生活中80%的问题都是“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但这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权微不是玉皇大帝,他有自知之明,于是保持着第二种心态说:“认识,他犯什么事儿了?”
宏哥误以为他们至少是朋友,应该知道杨桢的为人,他闻言交底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欠了我一点小钱,约定的时间没还上,我正跟他谈解决办法呢。”
什么人会动刀子来谈?权微有点感觉出不对了,他戒备地说:“你是干什么的?”
宏哥摸出一张名片,亲自过来单手送道:“做点小生意,帅哥有需要可以找我合作。”
权微先没接,眼皮一垂就看见了抬头那几个大字,利君借贷公司,他的神色陡然变冷,目光直接越过了跟前的胖子,钉在杨桢身上说:“你借高利贷了?”
杨桢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他百口莫辩,只好迎着权微刀子似的目光,苦涩而轻微地点了下头。
权微细不可查地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了。
他厌恶高利贷,更厌恶明知道那是绞肉机,却还心存侥幸借贷的智障。
作者有话要说:
杨桢:为什么不能按套路来,让我玩转现代,走上人生巅峰?
权微:为什么不让我英雄救帅?以后有家庭矛盾你负责?
第13章
他走得头也不回,后背上的大字恶搞里带点严肃,总之是醒目又嚣张。
宏哥反正是有点懵了,他是没见过这种朋友,没想管你他妈就当个睁眼瞎啊,叫停后走了不说,还不知道冲谁摆脸子,以为自己是老几啊?
但是看在权微身上那件活动服的份上,他没跟这小子计较。
零一的老板也就是他大哥,跟艾防办那个秃顶的彭主任是朋友,两人据说是钓友,在郊区水坑的草丛子里被一瓶驱蚊水牵起了友谊的小手,水平一个赛一个的垃圾,但就是好这口。
他们今天过来主要也是老板有吩咐,酒吧里鱼龙混杂,有的醉的连亲妈都认不出,调戏到编制里这些老实人头上就不好收场了。而且普及性.安全知识也是传播正能量,他们这种人正好也能积个德。
也许有人会觉得他们积德像个笑话,但包括宏哥在内的很多人,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担惊受怕,怕亏心事做多了,有天会遭报应。但人会觉得愧疚,那证明在做的事必定背离良心。
只把催债当成一种工作,宏哥面不改色地指挥着小弟找地方下手,轻松的神情背后透出一种习以为常的冷血和残酷。
杨桢被3个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在手臂上寻找合适落点的刀刃碰到皮肤,让他在初夏感到了严寒的气息。
他不想让权微因为帮助受伤,但看那人凛然离去,瞬间却又有种被抛弃放弃的惶恐,人是矛盾的个体,一生中念头千变万化、片刻不停。
宏哥蹲在杨桢跟前,最后努力道:“小杨,你再想想,要不要给你妈再打个电话?”
杨桢是真累了,盯着权微之前站过的木荆条方向在地上横尸。
宏哥见他油盐不进,就只能给他点厉害尝尝了,他当然不会真的砍断杨桢的手,砍了就更难挣钱还债了,但这家伙连入室抢劫都无动于衷了,必须大吓一顿,吃够皮肉上的苦头。
宏哥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蹲在旁边的石头连忙将杨桢的手臂按死,他的脸似乎还有些稚气,但干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俨然是个已经见惯血肉横飞地老混子。
只见石头单手提起长长的西瓜刀,在手里飞快地沉了两下,这是试着收方力道,然后石头的肱二头肌猛然暴起,手起刀落,在空中留下了一片迷蒙的刀影。
杨桢的皮肤霎时紧绷起来,整条右手小臂上冒出一大片极度不适的鸡皮疙瘩,他咬紧牙关,不想哀嚎得太过凄惨。
与此同时,一对偷情的男男像连体婴一样从后门拥吻着出来,抚.摸贴近的动作显得急不可耐,后门下小花园还有三级台阶,他们站在相对高的地方,其中一个朝向不好,正好目睹到这暴力的一幕。
“啊……!!!”
权微离开小花园,去50米开外的混沌摊点了碗馄饨。
因为灌木丛和柳树的遮挡,这里看不见小花园背后的场面。
摆摊的老太太头发白了一半,手慢脚慢地忙活着,用手指捉完紫菜去捉虾皮,权微缩在小马扎上喝梅子汤,腿因为没地方支,交叉着团在大腿下面。
他走得干脆,心念却不如腿脚利落,烦得饮料都没喝出滋味来。
自己借的高利贷,死了也要还,这就是权微的亲身体验。
别说什么报警,放贷的没点势力和靠山它做不起来,而且经济纠纷民警也是束手无策。什么高于银行利率4倍的借贷不受法律保护,要是法律能解决问题,高利贷这个行业根本就无以为继。跑路也不现实,当事人跑了家人朋友替他吃大亏。
然后到这份上也别说高利贷怎么害人,因为害人的凶器是自己送出去的。所以谁都不用指望,怂点的只有一死了之,不怕死的舍下一身剐,硬还之后重新开始。
今天这事要是发生在入室盗窃之前,权微心想杨桢当场就会被自己扫地出门,他的房子新,租金严格来说不算便宜,那杨桢有钱租他的loft,就没钱拿去还债?
他怕只是不想还。
担当不分男女,没有就该受人鄙视,权微因为杨桢有礼貌而产生的一点好感被这波纠纷一搅,登时又没了。
老太太动作慢,但贵在真材实料,馄饨确实很香,权微不想回去干活,就在摊上磨洋工,晚风吹得人惬意,他准备等到馄饨凉到合适的温度再下嘴,谁知刚提起勺子准备搅搅散凉,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就划破了静谧。
权微的眉头皱得登时能夹死蚊子,他跟杨桢不熟,不知道杨桢大呼小叫的声调,只是一听声音来自于小花园,脑子里就强势蹦出了两个大字。
闹心!
权微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小花园和篱笆那边已经没了人,他中邪似的地往对面看了一眼,只见杨桢之前趴过的地面处有一摊深色的痕迹。
也许是血,也许是尿,那谁知道呢?
他提着孙少宁交代的梅子汁就进了酒吧后门,瞬间被吵闹的噪声淹没。
孙少宁已经下台了,并且经过他的煽情,酒吧今晚走起了忆苦思甜的文艺style,不少客人上台分享着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恋,情到深处泪流满面。
安全套和传单已经发完了,老彭和志愿者就混在客人堆里鼓掌,他们要扎入这群人的心,首先就要学会聆听。
孙少宁藏在一个柱子后面的懒人沙发上玩手机,荧荧的白光投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显得心灰意冷,权微揪着脑袋往屏幕上一看,不出所料看见了小方的照片。
那是一张在西北国道上的抓拍,明理的蓝天白云下,镜头里高高跃起的少年是个黑皮,过于灿烂的笑容实在谈不上好看,但热情和开心扑面而来。
小方是孙少宁以前的狗腿子,全名叫方思远,是个哑巴,认识孙少宁之前是会所里免费赠送环节的采耳师傅,孙少宁就是被掏得欲.仙.欲.死,一来二去才盯上了别人。
权微很少评价别人的私生活,但要说起小方,他还得在心里送孙少宁一句渣渣,得到了不珍惜、失去了又后悔,活该……
但是权微没有真的骂过孙少宁,他做不到或是没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去说别人,请问你有什么资格?他也有直到失去后才想要珍惜的人,他老爷子罗瑞笙。
权微没打扰孙少宁的回忆杀,自己猫了个角落,打了一局小游戏,然后刷起了app。
半小时以后老彭招呼大家撤退,权微是响应最积极的一个,胳膊一翻活动服就下来了,老彭对他不务正业、只想开溜的态度有点意见,但别人好歹有始有终了,于是他还是夸了夸权微。
孙少宁情绪有些不对,说想自己走走,权微稍微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踩下离合器驱车走了,孙少宁是成年人,就是他妈都不该干涉他的自由了。
九点正是夜市的人潮高峰,来时的路已经堵了,权微果断服从导航,拐上了对着臭水池的那条辅路。
路口行人和商贩很多,他开着车在人流里爬,被水池的气味熏得忍不住去关车窗,目光随着摇车窗的动作看去,岸边的照明充足,水面波光粼粼,他之前吃混沌的那条小路没什么行人,草木枝繁叶茂,不是夜间涉足的好地方。
不过也正是因为人少,权微这一看竟然又看到了杨桢,大爷这双眼睛左右都是5.1,要认出路灯下的杨桢并不费力。
那人像个阴魂不散的冤家,在橘色调的灯光下慢慢地行走,步伐慢得如同行将就木,他其实很好认,因为总是穿得很中介。
权微一开始以为他是被打断了腿,没注意到杨桢前头几米开外还有一道人影,直到杨桢快到路口了权微才发现,他是在等着给前头那个老人推车。
水塘旁的小路接到辅路上有一段坡道,老人就是卖馄饨那个老太太,她腰背佝偻地在前头拉着车,走到坡道口身体就压得更低了,像是尼罗河上的纤夫。
权微吃馄饨的时候还觉得杨桢是个垃圾,然而这一幕印入眼里,内心就又开始反复无常。
这世上为生活所迫的人有无数,自食其力的人都值得被尊敬,而那些能无差别尊重劳动者的人,人品都差不到哪里去。
权微很难说清自己这一刻的感觉,他是罗瑞笙蹬三轮供出来的大学生,所以有个致命的萌点,谁尊老他青眼看谁,当然,那些为老不尊的人不计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