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205)
洛阳本就是沟通东西南北的要地,只要战乱停止,城池就如春日的草地般迅速复苏。而且不止城内,城池周边的各乡各县也多了很多人。有回迁的百姓,也有得知重新定都而急着来天子脚下占位的人。
朱瑙问道:“徐州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谢无疾道:“有。你回来的正好,昨日马束才派了使者来,说他们愿意率军队向你投诚,问你讨要官职来了。”
不远处的惊蛰听见了这话,惊讶地向谢无疾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快?!
其实昨天谢无疾得知使者到来的时候,也有和惊蛰一样的诧异。他们都知道马束打算待价而沽,却没想到,马束这么快就等不下去了。养兵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不仅需要主将强大的才能,天时地利也同样缺一不可。任何人胆敢恣意妄为,都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而马束会这么快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与朱瑙暗中的推波助澜也是分不开的。想当初田畴的旧部还打算强行夺回徐州,是朱瑙制止了他们,朱瑙让他们不断对徐州施压,却不让他们真的进攻徐州。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可其中高明之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将领才能够明白。
如果当初真的任由徐州军进攻马束,无论他们能不能夺回徐州,在强大的外敌面前,马束的淮南军也好,整个陈国也好,都会空前凝聚团结,共同抵御外敌,甚至陈国朝廷很可能会放下对马束的偏见全力支援淮南军;可如果让徐州军撤走也不行,在轻松的状态下,敌人就能够脚踏实地发展壮大。以后再想对付就难了。因此朱瑙既对徐州施压,又不压迫太过,逼着马束心急之下自己暴露破绽,也让陈国权贵们在摇摆不定中产生矛盾。
马束和那些江南权贵们甚至可能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跳入朱瑙给他们挖的陷阱里了。
谢无疾问道:“如何?你打算见见马束的使者吗?”
对于谢无疾而言,既然马束已经主动来归顺,倒也未必不能收降。此刻马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敢再提什么条件,所以收降淮南军、收服徐州已经变得轻而易举。更重要的是,一旦马束投降,对于陈国而言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会让陈国的士气愈发低迷。
然而他相信朱瑙会有更好的主意,因此并没有给任何建议。
果不其然,朱瑙摇头道:“不理会他们,打发他们回去。”
谢无疾微微挑眉。片刻后,他淡笑道:“好,那我让人去打发。”
或许,让淮南军自生自灭也能起到一样的效果。而且,此事也给全天下一个告诫,让第二个、第三个马束不敢再恣意妄为!
两人一面聊,一面进城去了。
……
……
黄昏时分,惊蛰安排完禁卫军的巡防,正要回去休息,正巧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午聪。
惊蛰停下脚步:“午哥。”
午聪问道:“你这是要回去休息了?吃过东西了没?”
惊蛰摇了摇头。初回洛阳,一大堆事要忙,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今天一天几乎未进过食。
午聪笑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最近城西开了家店,是个百年老字号。掌柜前几年逃难出去了,最近听说都城迁回洛阳才刚回来的,一开张就排了长队。我早上才托人去那里买了几斤牛肉和黄酒,一起去尝尝?”
惊蛰忙道:“好啊,走吧!”
想当初朱瑙把惊蛰放到谢无疾的军中历练了一年,谢无疾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倒是午聪对他照料颇多,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惊蛰管了禁军,午聪一直在谢无疾身边,两人见面的机会兵不太多。
到了午聪的府上,午聪让人热了牛肉、烫了黄酒,又置办了几道下酒菜端上来。惊蛰本是不怎么喝酒的,因耐不住这酒确实香气逼人,也就要了一壶小酌。
两杯热酒下肚,又吃了几两牛肉,午聪与惊蛰聊起了前阵子朱瑙回蜀的事。
午聪道:“听人说,你们前阵子去了蜀中和巴中,见到虞将军和卫将军了?”
惊蛰点头:“是啊。”
午聪笑问道:“怎么忽然回去阅兵了?陛下是有什么安排么?”
惊蛰举箸的手登时在空中一顿。他没有作声,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午聪。
午聪脸上原本挂着笑,在惊蛰的注视下,渐渐笑不出来了,
屋中的气氛沉默到令人尴尬,午聪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是打算开始裁军了么?”
惊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没那么快。”
午聪舔舔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被辛辣的酒呛得长长哈了口气。
他搁下酒盏道:“你别误会,这绝不是将军的意思,是我自己。我只是……只是想找你聊聊。我心里很不踏实。”
惊蛰默默看着他。
午聪道:“这些年,将军他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如果不是有大军傍身,他可能早就被人害死千八百次了……你明白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将军他没有退路……”
虽然谢无疾这些年也一直致力于让他的兵马效忠于朱瑙,但他的兵马大多都是在他加入朱瑙麾下之前就收编的,这些人仍然更愿意忠于谢无疾,而非朱瑙。因此一旦开始裁军,即便是为了王朝的安稳,这些兵马也不能留下。
而这么多年来谢无疾统率大军南征北战,他手握大权,势必会损害许多人的利益。就说当初他非要进京城勤王,便让全天下的诸侯都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有些已在乱世中零落成泥了,有些却仍然手握权柄,因碍于谢无疾正如日中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谢无疾的权势有所动摇,就不知有多少人会迫不及待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若换作旁人,或许还有家族作为支撑。可是谢家却是最巴不得谢无疾早点死的。午聪不敢想有一天谢无疾手中没有兵权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午聪的这番话倒是激起了惊蛰早就有的一桩疑惑。他从前是不便问,后来则是没什么机会问了。
惊蛰问道:“午哥,谢将军他当初为何会与江南谢家闹翻呢?”
308、第三百零八章
这个问题让午聪微微一怔。
很多人都对此好奇, 谢无疾与谢家当年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才导致谢无疾离家出走?由于打听不到实情, 好事的人编排出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有人说谢无疾看中了一名女子想要娶回家, 谢家却棒打鸳鸯,为了让谢无疾死心甚至不惜毒死了那女子,最终导致双方的决裂;还有人说谢无疾其实并不是谢家血脉,而是他母亲与人私通产下的小杂种,谢家顾全颜面不能揭穿,暗中找了个缘由把他赶出谢家。
其实那都是些无稽之谈,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午聪道:“真要说起来, 也不是什么很曲折的事, 起因只是一场口角。只是当时定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顿了顿, 似在整理思绪, 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 有一年朝廷变法。那时朝廷应当也察觉这天下积弊已深,民生困苦,于是励志变革,颁布了多条法令, 想要清查天下富户的家产,向富户加税, 为贫者减税,以安抚民心,还可增加国库收入。”
程惊蛰神色茫然。他并不是富家子弟, 他完全不记得从前有减过税的事了。难道那时候他年纪太小,还不记事?
午聪道:“不过你也知道,这般变革想得虽好,办起来却不易。政令推行下去后,各地官府**贪污,并不照章办事。富者买通官员,继续瞒报家产,将税名全都转嫁到了贫者身上。朝廷的本意是好的,事情却没办成,反而愈发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后来民怨沸腾,多地发生暴|乱,朝廷被迫废止新法,一大批支持变法的官员被查办。似乎就是打那时起,天子一蹶不振,何大将军与外戚开始轮番擅权。”
惊蛰沉默。这么一说他有印象了,他家中只是普通农户,并不关心朝事,有一年依稀是听说了朝廷在变法,结果就是苛捐杂税忽然之间多了许多,弄得民不聊生,大家怨声载道。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也是跟了朱瑙之后,他才知道,官不易为。为官者绝非下达命令便可万事大吉。政令要如何推行,如何见效,皆是天大的难事。想当初朱瑙刚任成都尹时也下令重制户籍田册,想弄清楚民间的财产。朱瑙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花大力气打压贪官污吏、安抚百姓,再加上当时蜀府遭逢大乱,各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已被打散了许多,他才最终完成这件事。
可这与谢无疾有什么关系呢?
午聪接着道:“当年将军似乎才十四岁,谢公送他进官学念书,本是想让他入朝为官的。”他口里的谢公,指的是谢无疾的父亲,也是当时谢家的家主。
“谢家当时就是徽州的豪族,早与当地的官吏有所勾结。朝廷的政令下来后,谢家轻轻松松将税赋转嫁了出去,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谢将军得知此事,又看见当地的贫者只有草屋片瓦,食难果腹,便与谢公起了一些争执。”
“将军以为,谢家家缠万贯,并不在乎那些赋税,缘何不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谢公却觉得将军在官学里学傻了,钱财哪有嫌多的?况且一旦家财被朝廷知晓,往后朝廷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收缴,谢家豪族的地位也将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