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167)
他话还没说完,卢清辉便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建武将军,你既如此不忿,何不索性效法谢无疾呢?”
马束一怔,脸色瞬间就变了。
卢清辉的这句话在他听来无疑是一句讥讽,或说一句试探。效法谢无疾?让他离开江南,前去投奔蜀国吗?他要是真敢接这句话,那就是叛国通敌之罪啊!
他原以为卢清辉是这些世家子弟里难得目光深远的异类,卢清辉手下的衙门也是少有任人唯贤的。他在卢清辉面前抱怨这些,本是希望卢清辉能撇开门第之见帮助他在朝中争取权势,然而卢清辉的冷漠让他发现是他过于自大了。
归根结底,卢清辉仍旧是个世家子,跟他无亲无故,帮他说几句话都算是天大的情分了,还能指望真心实意地帮他吗?
他心里气恼不已,暗自愤然道:如果陈国注定亡国,他没准还真会效法谢无疾呢!
当然,他心里这么想,也不敢在卢清辉面前这么说。他慷慨的情绪很快收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卢尚书切莫误会,我绝无他意。我对陈朝的忠心日月可鉴。我只是见到我们江南儿郎投身敌营,心痛激愤,才会言语失当。还请卢尚书见谅。”
卢清辉脸上无甚表情,让他猜不透想法。
车厢内沉默下来,一路尴尬。直到马车停下,车夫在外喊道:“建武将军,府邸到了,请下车吧。”
马束拱手道:“今日多谢卢尚书。我告辞了。”他深深看了卢清辉一眼,转过身暗暗咬了咬牙,撩开车帘下车了。
卢清辉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马束一走,原先坐在车轼外的贴身书童钻进了车厢,抱怨道:“公子,那姓马的真讨厌。他就知道四处攀附,攀上了柳家还不够,如今又想来攀公子。我看他怕是连自己姓什么也忘了!”
卢清辉瞧了书童一眼。小书童今年不过十几岁,从小养在卢家。他祖上世代都在卢家为奴为仆,因为人机灵,卢清辉才将他留在身边做事。
这小书童生性其实颇为良善,路上遇到乞讨的,总愿意慷慨施舍。但他却会如此厌恶马束。
“我也不喜欢他的为人。”卢清辉摇头道,“但他若不是在这里,其实本可不必如此。”
小书童眨眨眼,不太听得懂卢清辉的话,但也不好意思多问。
过了一会儿,小书童有些担心地问道:“公子……方才他说的那些话是危言耸听吗?咱们当真变得不太平吗?”
卢清辉淡然道:“不是危言耸听。梁国存,陈国存;梁国灭,陈国灭。”
小书童震惊地瞪大眼睛。梁国原先不还是他们的敌国么?什么时候他们跟梁国绑在一块儿了?
而这么可怕的事,卢公子又为何能用这么淡定的语气说出来?他难道就不害怕吗……
276、第二百七十六章
此时邺都的皇城内, 陶北正在设宴款待陈国来的使者。
陶北暗中观察着一旁的柳江平, 见他从酒席开始后只吃了些菜, 酒水却沾得很少, 不由问道:“柳公子, 可是今日的酒菜不合你的胃口?”
柳江平忙道:“怎会?陶公费心准备,这酒菜佳肴样样都是极好的,尤其这酒回味甚甘。若不是怕喝醉了,我倒真想多喝几盅!”
陶北笑道:“那只管尽兴喝就是,喝醉了又何妨?倘若柳公子喜欢,到时候我让人装几车给柳公子一并送回江宁去。”
柳江平半开玩笑道:“这不是怕喝醉了,陶公给我灌**汤么?哈哈, 我可不喜欢醉了的滋味。”
陶北笑容一僵。他打的还真是这个主意, 巴不得把柳江平灌糊涂了, 没准自己能得些好处。然而他嘴上是不会承认的, 很快也哈哈大笑道:“柳公子说哪里的话!我这不是想尽地主之谊, 好生款待柳公子么?若柳公子在我这里若没有吃好喝好,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我陶北小器呢!”
柳江平道:“怎么会?我满意得很,多谢陶公的美意!”
两人相视一笑, 表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却各自腹诽。
此番柳江平来到邺都, 乃是奉命出使梁国,与陶北协商如何共同抗蜀的。虽说是共同抗蜀,但陈国不打算出兵, 只打算出钱。而且钱也不是白给,柳江平带来的人会与陶北协商一些政策与经商的条件,以便日后有机会从别的地方把钱赚回来。
然而陈国并不知道梁国在军费上究竟有多大的缺口,因此柳江平要先探探陶北的口风,看他们究竟需要多少钱,以决定这条件该怎么谈。
而此刻偏殿里,就有不少度支官员们正在加急核算账目,以便尽快给陶北和柳江平一个准确的答复。
珠算声、翻页声不绝于耳……
正殿上又奏罢两支乐曲,舞娘们行礼退下,一名度支官员悄悄上殿,来到陶北身旁,与陶北附耳说了几句。陶北听罢脸色一苦,点点头,又摇摇头,连声叹气。
柳江平注意到了这一幕,问道:“陶公,有结果了么?”
陶北舔了舔嘴唇,赔笑道:“柳公子,如今我们国库空虚,实乃危难之际。贵国肯出手相助,实在是雪中送炭啊!如此恩情……”
柳江平笑着打断道:“恭维的话不必说了,咱们还是赶紧说正事吧。这事儿越早定下来越好,不是么?”
陶北默了片刻,道:“希望贵国能慷慨解囊,襄助我国一万五千石谷。”
“噗!!”柳江平听到这个数字,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饶是他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竟会这么离谱!
“咳咳,咳……”柳江平不住咳嗽,他的侍从忙上前帮他拍背。陶北则坐在一旁神色尴尬。
好容易止住咳嗽,柳江平又好气又好笑:“陶公,粮食也是从地里收上来的,可不是白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只能帮你们解燃眉之急,你总不能指望我们陈国替你养活你梁国的大军吧?”
一万五千石粮草,合十五万斗粮草!!这是个极为庞大的数字,即便是富饶的江南,国库一整年的收入也不过如此了!这叫柳江平如何能不惊诧生气?
陶北十分无奈:“不瞒柳公子,此诚燃眉之急。陶某绝无欺瞒之意啊。”
柳江平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陶北道:“柳公子应该知道,梁国有军队三十万余众,军费耗用巨大。陶某已竭尽所能筹措军费,奈何收不抵支,实在难以维系啊!”
其实陶北此番确实是狮子大开口,有意把价钱喊高了,因为他也知道陈国主动找上门来与他联手,是因为陈国害怕梁国被蜀军剿灭,他们陈国也会唇亡齿寒,所以必然会鼎力相助。但是他的这番诉苦却是真情实感的。
如今鼎足天下的三国之中,梁国的兵马是最多的,有接近三十万人。按说梁国的实力也该是最强的,实则却并非如此。
梁国兵马众多,那是因为天下大乱时,中原先乱,各路人马纷纷起兵,打得昏天黑地。中原霸权在短短几年里几番易主,然而权力的更迭,并不每一次都是厮杀到底的。在这些年里,各路人马相互兼并、收降、吸纳、制衡……最终使得中原暂时平定,才有了梁国。
陶北登上霸主之位的同时,也接管了大量他的前任刘平留下的兵马。而这些兵马又有刘平从他的前任那里接手的……总之鱼龙混杂,怎一个乱字了得?
而这么庞大的兵马,虽然名义上归他这个梁国大将军管辖,实际上他真能差遣得动的部队并不多。就说先前上官贤在蒲州被困,陶北给多支军队下达了前往蒲州解围的命令,但是那些军队要么推诿拖延、回避战事,要么趁机诉苦哭穷,非要陶北先下发一大笔钱粮来才肯出兵。结果就是嫡系军队被牵制住了无法调遣,那些非嫡系的军队又调遣不动,这才导致了四个月后孤军奋战的上官贤被蜀军生擒。
至于陶北为什么不遣散那些不听话的大军?他倒是有这心思,可他上位的时间还不久,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他岂敢轻举妄动?他原想着等自己坐稳了位置,再慢慢除掉这些异己,奈何敌人不给他时间和机会啊!
而且由于军队裁撤不掉,为了加强自己的权柄,他还不得不继续招兵扩军,强化自己嫡系的势力,这更导致了梁国的军队尾大不掉。
陶北已经想尽办法筹措军粮了,屯田、加税、借贷……就连先前剪除上官贤当与之事,他也有意牵连了许多人下水,也是为了趁机收缴一些豪强大户的家产,以充作军资。就这样,他仍然维系得极为艰难。
如今河南这一丢,投敌的军队事小,损失了梁国最肥沃的土地事大。梁国朝廷的周转变得愈发困难了……
自古便有人将军队称作貔貅,称其有镇守平安、开运避邪之能。但貔貅同时也是可怕的吞金兽,以八方之财为食,吞万物而不泻。这一点,陶北实在深有感悟。
柳江平对于陶北的狮子大开口极为不满,但是现在陈国确实无法放任梁国陷入混乱,于是他也只能跟陶北讨价还价,以便协商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来。
经过好一番交锋,最后双方勉强达成了一致——陈国可以援助梁国谷物一万石。为此,梁国需要在多项国策上给予陈国相应的好处。不过这些国策的详细内容便需要由双方的官员们坐下慢慢协商了,并非柳江平与陶北在宴席之间可以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