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上(3)
郑英反应不慢,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我儿的死另有其因?”
唐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若是脱阳急症而死,翻开其眼睑,还能看到眼中布满血丝,这种现象,在令公子身上也找不到,所以我方才才会问侯爷,令公子是否天生体瘦的问题。想来令公子虽然有些肾气不足,却还未到因此致命的地步,只不过由于平日里爱好女色,这才让人有所误解。”
误解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就连郑英自己不也觉得儿子是纵欲过度死的?
郑英悚然而惊,怒色勃发:“谁人如此大胆,竟要害我武安侯长子?!”
唐泛:“方才我与仵作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令公子身上甚是干净,并无污渍,这说明婢女阿林所言非虚,两人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既然令公子并非脱阳而死,那么必然就是另有其因。而且阿林说过,令公子是服用了‘富阳春’之后觉得头晕,兴许问题就出在我手上这瓶药上,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片面猜测,此事还须等查明之后再下定论。”
他说完这些,又问:“令公子平日有何仇敌?”
惊怒渐渐平息下来,郑英默然。
郑诚一个纨绔公子哥,哪里会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
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可能。
旁的不说,郑英本人就不止郑诚一个子女,偌大侯府里三妻四妾,儿女更多,许多内宅阴私不足为外人道。大明律没有规定嫡长子才能袭爵,如果没有嫡子,其他儿子经过朝廷册封,照样也能袭爵,这就使得郑诚在府里成了众矢之的。若说他争气出息也就罢了,偏偏还成日流连花巷,这让其他兄弟如何心服?
再者像郑诚这样,唐泛好端端走在路上尚且被他调戏,更不必说那些无权无势又被他看上的人,万一哪个心怀怨愤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纨绔子弟之间也没少争风吃醋,火气一上来大打出手,因此结仇更是家常便饭。
这么一想,可能性实在太多,简直无从猜测了。
潘宾见他颓然不语,就道:“侯爷,此事一出,必然是要惊动陛下的,在陛下还未发中旨之前,顺天府亦会尽力调查清楚,缉拿真凶,以告令公子在天之灵。”
郑英点点头:“那就有劳潘大人了。”
武安侯本人也是在高门深院中长大的,素来知道内宅之间为了争宠夺爵,下手不比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软半分,许多狠辣手段更是耸人听闻,万一查出来凶手若真是郑家人,那可真是天大笑话了。
郑英想及此,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没了方才听到凶手另有其人时的震怒了。
第 3 章
又寒暄了几句,潘宾就起身告辞,临走前,唐泛对郑英道:“侯爷,此事非同寻常,为了方便查验,我们希望能将令公子的尸身带走。”
郑英眉头紧锁,显然不大乐意:“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唐泛:“要查明令公子死因,还得从此处着手。”
郑英:“我儿乃武安侯长子,怎能等同一般民夫,他的尸身,侯府自会保存,停棺七日即行下葬。”
言下之意,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内查明真相,我儿子也等不了那么久,肯定是要下葬的。
还没等唐泛答话,潘宾就道:“自然自然,死者为大,还是入土为安的好,侯爷节哀顺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唐泛:“侯爷,那名叫阿林的婢女,按照规矩,顺天府也是要带走的。”
郑英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挥挥手,让人将那婢女带过来,交给顺天府的衙役。
一离开武安侯府,潘宾就板起脸数落唐泛:“润青啊,今日之事你实在是太冲动了!”
唐泛一脸无辜:“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潘宾:“你方才就不该对武安侯说后面那些话,郑诚的死到底是不是另有其因,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揣测,万一到时候查出点什么来呢?你道武安侯送我们出来时为何态度大变,他无非是怕凶手与内宅有涉,到时候死了一个儿子不算,说不定还得搭上一个。”
唐泛叹了口气:“大人,若是我们坐视不管,只怕就要酿成一桩冤案了。”
潘宾很是不悦,心想我怎么点拨到这份上你还不开窍?郑英自己死了儿子,连他都希望大事化小了,我们还瞎忙活什么?再说了,皇帝肯定会念在勋臣的情面上照顾郑英的感受,到时候顺天府这边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反倒得罪了人。
唐泛也有点无奈,顺天府尹再怎么说也是正三品堂官了,潘宾却如此怕事,连调查一桩凶案都瞻前顾后,也难怪这位大人干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法再往上升。
二人在武安侯府里耽搁了大半个晚上,出来的时候,外头刚刚敲了晨鼓,早起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还弥漫着霜露未退的清冷,唐泛见路边已经有人摆起早点摊子,便对潘宾笑道:“师兄,忙活一夜也该饿了,我请你吃早点如何?”
潘宾听他换了这个称呼,原本不霁的颜色却稍稍和缓,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
两人都是一身常服,倒也并不扎眼。
摊子老板见他们找了位置坐下,也不过来,就站在那里喊:“二位客倌,吃点什么?”
唐泛:“两碗肉臊面!”
老板高声回了一句:“好嘞!”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肉臊面就摆在两人面前。
香气扑鼻的热汤面上撒着青翠欲滴的葱末,确实令人食欲大增。
潘宾和唐泛也是真饿了,不声不响拿起筷子低头就吃。
唐泛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丝毫不比潘宾慢,甚至还要更快一些。
等潘大人堪堪将汤面喝完,唐泛已经放下筷子了。
在潘宾想开口教训他之前,唐泛已经道:“师兄,其实这件事,即使武安侯想压,也未必能压得下来。”
潘宾:“何出此言?”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去岁发生了什么大事?”
潘宾想了想,脸色一变:“你是说……?”
他拿起一根筷子沾了面汤在桌上写了一个“西”字。
唐泛点点头。
这“西”字,指的既非东西南北的西,也非西天极乐世界的西。
而是西厂的西。
大明朝传到当今这位成化帝时,已经是第八位皇帝了。
成化帝他爹,也就是先帝英宗皇帝在位时,闹出了一桩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土木堡之变。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叫王振的太监不作死就不会死,怂恿英宗皇帝亲征瓦剌,英宗皇帝还真听从了,带了一班文武大臣去亲征,结果死太监被杀,皇帝被俘,一干文武大臣通通死了个精光,当时瓦剌眼看就要打进北京城,还是于谦临危站了出来,这才保住了这座国都,也免了太祖和成祖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不肖子孙。
成化帝他爹被俘期间,因为成化帝当时还小,国又不可一日无主,为免遭受瓦剌威胁勒索,于谦一干文臣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也就是成化帝他叔当了皇帝。
结果缺德的瓦剌竟然把英宗皇帝放回来了,一山不容二虎,成化帝他叔怎么可能再给哥哥让位,就把英宗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几年后的某个夜晚,英宗皇帝在几个大臣的拥护下宫变登基,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成化帝他叔当阶下囚了。
没过几年,英宗皇帝驾崩,兜兜转转,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儿子成化帝身上。
差点就跟皇位错身而过的成化帝刚刚登基之时,吏治也尚且称得上清明,只是好景不长,他本来就不是勤政之人,一个懒人一旦习惯了犯懒,就很难再勤快起来。
虽说朝中内外都说如今万贵妃才是祸水之源,可唐泛不这么看,一个女人再能祸害,能耐也有限,若是没有皇帝言听计从,再来十数个奸妃又有何用,再说万贵妃嚣张跋扈也只是在后宫,对前朝影响并不很大。说到底,还是成化帝自己不想干活,喜好方术的他将朝中之事尽数推给朝臣,又对宦官宠信有加,方才使得朝廷内外日复一日混乱下去。
相对朝臣而言,宦官才是最亲近皇帝的人,朝臣为了行事方便,再加上种种利益之故,自然跟宦官就走得近,如此一来,朝中便流传起“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笑话,意思是说这些阁老堂官们掌握着国家大权,却成天看皇帝身边的宦官行事,唯唯诺诺,正事不干。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奢望国政能够清明到哪里去,有识之士长吁短叹,无不说皇帝周围小人环绕,内有宦官为祸,外有庸臣挡路,太祖和成祖时的鼎盛国力就不要想了,能不能恢复到仁宗宣宗时的清明也难说得很。
就在去年二月,太监汪直受命成立西厂。为了立威,甫一成立他就抓了不少人,这其中不仅有“妄议朝政”的平头百姓,还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像太医院院判蒋宗武就不必说了,连六部郎中,地方布政使都没有幸免,汪直通通不经奏请便直接逮捕,因宫中有人帮他说话,加上他颇能曲意逢迎,成化帝竟也毫不追究,多少人弹劾无望,反被汪直报复。
一时间,西厂权势气焰之盛,直逼东厂与锦衣卫,朝野内外,无不人人自危。以至于潘宾甚至都不敢直接喊出那个名字,只敢以字代言,写个“西”字出来。
见唐泛点头,他就问:“那地方与武安侯府案又有何关联?你莫要胡乱牵扯!”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妖狐夜出’案?”
潘宾脸色又是一变。
唐泛一笑:“师兄无须紧张,大隐隐于市,在这里说,反倒无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