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95)
他费力地摇摇头:“我不恨,娘亲,我不恨,我只是觉得娘亲活得太苦了。”
天萝一怔,看着他后头的火焰,轻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能立时杀了你,也能在火光燃尽这洞中空气之前,回到地面。”
“我信,”寻洛勾起的嘴角不曾放下来,“我自然信的。娘亲想做什么做不成呢?多年前我与阿八一战,娘亲便不该救我,免得儿子日后受了这样多的折磨,如今还要看娘亲受苦。”
这一句不知怎地,让天萝失了失神。寻洛垂下眼看她,眼里满是怜惜:“娘亲,有人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天萝一言不发,只是藤蔓仍一寸寸在收紧,额头那朵花渐渐褪了紫色,红得愈发重了。
“那个人姓刘,”寻洛笑出声来,“叫刘奕。”
“你说什么?”天萝失声,最后一个字音几乎未曾发出来,随着她情绪的变化,那藤蔓几乎立时便要勒死寻洛。
“我说……有个,有个叫刘奕的人,让我告诉你……”寻洛艰难地开阖着嘴唇,接着道,“他说梅寄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天萝怔住,藤蔓忽地松掉。
寻洛手心朝下,运足了气狠命一握,那柳叶短剑瞬时飞入掌心,而后顿也不不顿,直插入了她胸口。
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血顺着短剑滴落,又将他一只手染得通红。
天萝还是愣愣地看着他,火光映照之下,那张脸在急速地失却生机,露出苍白的,生了皱纹的本来面貌来。
“梅寄。”寻洛低低咳嗽了几声,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一字一句道,“刘奕在南方折梅,是要送给娘亲的吧。”
短剑拔出,又再没入,发出噗一声,轻柔,又冷漠。
天萝身子不可抑制地一颤,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只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那张表情淡淡的脸,自眼里流下两行鲜血。
缠住寻洛的藤蔓终于全部松开。
没了支撑,他整个人猛地坠下去,跪在了天萝跟前,脸冲着地面。
后脑勺上有温热的触感。
寻洛睁大了眼,直直瞪着天萝脚下的土地,自然,天萝如今已没有脚了。
热气已近了,这洞窟里的一切,不久之后便会一同化为灰烬吧。
他脸上如旧没有表情,只有大颗大颗的水珠自眼眶砸向地面。
“娘亲,”他仰起头去看天萝,轻声道,“娘亲,你抱抱洛儿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他出了天门之后为自己取名寻洛,是因了有一回无意间,曾见过天萝在纸上写这二字。
当时那好看的脸上神情难言,在哀戚与恨意之间来回变幻,她低声喃喃:“你我相识于洛阳,咱们的儿子就叫寻洛好不好?洛儿,好不好听?”
她那般失神,甚至连旁边有人在偷听也不知道。
可她自始至终,这么近三十年来,从未以此名叫过寻洛一声。
寻洛缓缓爬起来,手里尚握着那柄插入自己娘亲胸口的短剑,费力地攀上天萝早已不是人身的身子。
最后寻找到了她的胸口。
他比天萝高出大半个头,此时只得半蹲着,将半边脸靠在她胸口之上。
血糊了满脸,他却犹自不觉,只沙哑着声音道:“对不起娘亲,我撒谎了,我恨极了你……恨极了你,恨到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可我如今想活了,所以要杀了你。”
“娘亲抱一抱我。”他脸上淡淡的,只是任凭双眼怎样睁大,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他拉起天萝随着生机的流逝而迅速枯干的手,环在自己肩头。
那手却极无力,挂上去又滑落下来,他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新拉上去。
末了像是个撒娇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孩子,一手环住天萝的腰,脸在她胸口处蹭了一蹭,嘴里轻念着:“娘亲抱一抱洛儿。”
火势蔓延,阳石味盖住了血腥气,火舌舔舐过来,却不知怎地,像是害怕天萝似的,在母子俩周围留出了一小块安全的区域。
世间在寻洛耳朵里,是一片寂寂。
“娘亲你莫要生气,抱一抱洛儿。”
、
四个人在朱雀门前酣斗,却只庄九遥一人带了伤。
他的武功是刘仙医教的,且受蛊毒压制,多年不曾用过,即便是内力极高,与刘仙医相比自然还是有差别。
不是不能一斗,而是斗起来占不了便宜。
至于梅寄与祁云,则是一个不愿伤对方,一个伤不了对方。
打着打着,刘仙医转头看了梅寄一眼,问:“这小子阻你路,你做什么束手束脚的?”
梅寄不答,只是手头攻势猛了一瞬,却又在刀锋将至时微微偏了一偏。
这动作本不易发觉,可刘仙医心下本就奇怪,此时更是极关注他动向。
因而在梅寄那刀锋偏出去之前,他已绕过了庄九遥的软剑,弯刀轻轻一动,抵在梅寄刀背上,卸了他偏刀的力,再推了一把,刀锋便扫过祁云左肩,瞬时划破衣衫,见了血。
梅寄一惊,在这愣神之时,刘仙医的招式已直冲祁云而去。
祁云虽挡不住刘仙医,撑上那么一撑却是行的。
庄九遥眯了眼,长剑直直划向梅寄。梅寄没料到他不是去救祁云,而是对着自己,一个不妨被他剑尖刺中,与祁云伤在同一处。
这一击之后,庄九遥才绕向一旁,与祁云一同对上了刘仙医。
祁云转头看了梅寄一眼,梅寄冲他一笑,竟收了弯刀。
庄九遥有些不明所以,转瞬又懂了,慌忙抽身出战局,想去阻梅寄,梅寄却先他一步朝着城楼去了。
后头刘仙医弯刀飞至庄九遥跟前,生生将他逼得退了一退。
两个人又酣战起来,庄九遥看了祁云一眼,祁云会意,转身便跟上了梅寄,刘仙医本想拦住他,却未料庄九遥忽地大开自己的门户,不管不顾地迎上来,冲他出了招。
“师父,你的对手是我!”他声音一点敌意也无,只显得十分冷漠。
刘仙医轻笑一声,游刃有余地出着招。
城楼之上,在梅寄飞上去之前,萧渊身后忽地有人叫了一声:“圣上。”
萧渊转头,瞧见丞相,还未开口,只见面前人竟猛地朝自己撞过来,白亮的光在眼前一闪,电光火石之间,却又一人飞身挡在了他身前。
那匕首没入了太尉的腹中,老太尉双手抓住那匕首,嘶哑着声音:“乱臣贼子!当诛!”
而后便再撑不住,缓缓跪了下去。
萧渊反应还算快,已反手拔剑,一击刺入了丞相心口,狠狠立起眉毛:“乱臣贼子!”
这么一转身,身后刀锋又至,梅寄轻笑一声:“乱臣贼子不是你么萧渊?”
他手中弯刀灵活异常,却在碰到萧渊之前又被另一柄弯刀截了,祁云边使刀边喊了一声:“师父!收手吧!”
梅寄生接了他一招,往后退了几步站定,看着挡在萧渊面前的人,轻声道:“云儿,若是杀了他,会有一个更好的皇帝。”
“谁?”祁云满眼痛色地望着他,“你么?还是你师父?或者是燕王?你们之间是不是还要再来一回处心积虑的争夺?”
“云儿……”梅寄往前一步,总是挂着笑的脸没了表情,轻声道,“这江山,本就是我刘家的。”
祁云并不惊讶,只是摇摇头:“我不在意江山是谁的,百姓何辜?不过想过过太平日子,可你瞧瞧你们在做什么?逼宫造反!仗打起来是谁受苦?”
他一字一句好似泣血,见梅寄沉默,转而开始恳求:“师父,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不要夺什么天下了,跟我走好不好?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南疆的么?”
梅寄一怔,有些恍惚,喃喃道:“可是我与师兄,只能活一个。”
“不,不是的!”祁云皱紧了眉,“刘伯一直在找治蛊毒的药,只要你们俩一起活下来,总有办法的!”
未等梅寄回答,旁边传来一声暴喝:“你以为败了我们还能活么?”
话音未落,弯刀已至祁云身前,叮一声,撞上了一柄长剑。
刘仙医眉目一凛,电光火石之间已与萧渊过了几招。
刀剑当啷,刘仙医一笑:“没想到做皇帝这么些年,大半身手竟还在。”
萧渊不答,只是拧眉出招,谁能想到当年一同打天下的人,在多年之后,竟会成为敌对的双方呢。
甚至不死便不休。
暗夜无光,四周的火把将朱雀门燃成了地狱之门。
旁边三人已腾下城楼,在前头空地之上一对二。
不一会儿梅寄身上已见了血,他不去看祁云,只冲着庄九遥:“即便是杀了我也无用,等我死之后,整个大明宫已是师父的囊中之物了。”
庄九遥嗤笑一声:“就凭萧珏?”
梅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庄九遥心头一紧,忽地听见“轰隆隆”一阵响,猛地转头,瞧见白虎门那一边竟燃起了熊熊大火。
再转过来时愤怒烧红了眼睛,他恨恨喝道:“疯子!”
祁云亦是又惊又怒,攻向梅寄的招式更猛,却又是一声惊天巨响,玄武门同样燃了起来。
庄九遥再不敢耽误,飞身便要去往城楼之上,祁云大喊一声“庄大哥”,跟着也要上去,却被梅寄一把拦住了。
他回身一反手,弯刀划破了梅寄腹部的衣衫。
迟了,庄九遥已上了城楼。
片刻之后刘仙医反身腾下来,他前脚落地,后脚便是“轰”一声,震耳欲聋,地面跟着抖了几下。
而后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响,整座朱雀城楼自下往上瞬时燃透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青色身影自三人左侧冲出,腾进了火场。
作者有话要说:
寻洛这一段是我整个最难过的一段。
大家要好好爱妈妈呀!
第97章 改天换地
祁云大惊失色,即便是一眼也足够他看清,那是他的寻大哥。
他立时又要往里冲,梅寄弯刀在他面前一挡,他大喝一声:“让开!”
梅寄皱起眉,不说亦不让,只接着他泄愤一般锐利无比的招式。刘仙医在旁瞧着,轻声道:“如今便只等萧珏来了。”
萧珏来了之后,这一夜的故事,便将由刘仙医来抒写。
蜀王萧瑾叛乱,意图弑君夺位,燕王萧珏杀之。叛军伏诛之后,魏王远在东海,稍后些死于守边大业,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众人推举燕王为帝。
只待萧珏名正言顺登上皇位,而后自己是听政,亦或是再死一回君主,便由他说了算。
刘仙医快意地瞧着面前的大火,旁边梅寄总是不杀死那小子也影响不了心情了。
自己姓刘,刘奕也姓刘,凭什么刘奕不当皇帝,自己便也只得为草民呢?
若是萧渊不做那些赶尽杀绝的恶事便也罢了,可他既然做了,而自己又赖了天萝的庇佑活下来,这就是天意。
从前压制住的东西不必压了,酣畅淋漓地烧一回吧。
大势显然已定,祁云心头一片凄惶,正在奋力出招之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那声音在大火中不太听得分明,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没一会儿前头空地处竟真的奔来一支军队,打头那人吁停了马,手里高扬起一个人头:“叛贼萧珏已伏诛,束手就擒吧!”
刘仙医一惊,身后劲风猛地袭来,腹部骤然一凉。
他低头瞧清了染红的刀尖,转头看见一张带笑的脸。
祁云一招出去,见到梅寄起手,本已做好准备去接,却未料他刀尖一转,竟是指向了一旁的刘仙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