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55)
“那平都公主……”
“此事我说了不算,还需陛下决断。”裴信道,“我也累了,你们先退下。”
林晗抿了口茶,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侧头瞟了一眼,两个属官恭敬地退出兰堂。裴信转过镂壁,眉梢带着些淡淡的笑,一身绛紫华服,袖上用暗纹绣着振翅的仙鹤。鹤唳九霄,声震天下,正合他如今身份地位。
林晗放下茶盏,随意一抬手,道:“坐。”
裴信一举一动都有股儒雅气度,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此刻显得像是个客人。他却不恼,从容地在林晗对面坐下,眼神落在案边的珐琅食盒上。
“丞相近来辛苦。回来这么久,你我还没好好说过话,想来有些可惜。今日偶得一鲜鱼,便制成佳肴,还望你莫要嫌弃。”
裴信垂着眼,看不清神情,手上慢吞吞地把食盒打开,轻声道:“冬月天寒,水边风大,你从小身子就不怎么好,何必为我如此费心。”
林晗不禁笑了笑:“听丞相的意思,倒像是在责怪我。难道我做的不合你心意?”
“怎会。”裴信放下盒盖,拿起食箸迟迟不动,像是在思索什么,“我很高兴。”
林晗替他添了杯茶,叹道:“你我有多久没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回忆起他待在宫中最后那段时光,每次见了裴信便会大吵一架。两人曾经虽为师友,有过短暂的和睦相处,但终究立场不同。他身为皇帝,不可能看着整个朝堂从根系到枝叶都被世族占据,而裴信世族出身,又岂会再如从前一样助他。
一来二去,昔日师友走到末路,林晗甚至至今都不敢确定,望帝宫之变没有裴信的手笔。毕竟在后来的争吵中林晗便明白,比起让他做个事事违逆自己的皇帝,裴信更想把他圈禁在身边,做个顺从无害的玩物。
第60章 死而复生?
不知是不是林晗的错觉,回到盛京之后,便觉得裴信的精气神要比在安化时好得多。
裴信看着他淡淡一笑,道:“只要你愿意开口,我总会陪在你身边的。”
“说得这么深情做什么。”林晗动了动嘴角,替他将食盒里的菜肴取出来,他想得周到,怕送过来汤凉了,便在盒子里加了水温着,“当初我在朝的时候,谁不知道你我二人貌合神离,只差没撕破脸罢了。”
裴信居然轻笑了一声,视线落在林晗的手腕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林晗擦拭水渍的手顿住,略微皱起了眉。何必呢?明明知道只是彼此利用,装什么深情厚谊。
他叹了一声,压下心底的怨忿,道:“这是我第一回给别人送吃食,你尝尝味道。”
裴信动了动筷,手臂有些僵。林晗看在眼里,讽笑道:“怕我下毒不成?”
裴信眼中带着笑意:“倒也不是因为这个……罢了。”
他取出碗碟,拿食箸分了一小块鱼肉,取出勺子正要品尝。林晗亦拿起筷子,给自己盛了些。
裴信动作极为斯文,细嚼慢咽,全然看不出在吃东西,咽下一块后拿方巾擦了擦嘴角,道:“好。很是鲜嫩可口,滋味清甜。”
这话林晗自己都不信。一条鱼被他分成几份来做,就是怕出岔子浪费食材,结果头两次没掌握好火候,全都烧糊了,险些炸了厨房。
他试探性地舀了一勺汤,脸色微变,强忍着表情咽下口去。
差点没把他咸到真“驾崩”。裴信明显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林晗把银勺放下,忙喝了两口茶,眼神发虚地盯着面前精致的食器:“倒也不必这么勉强自己。”
裴信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菜吃完了,始终面不改色,瞧得一旁的林晗大惊失色。
“你……”他有些愣,“你口味这么重?”
裴信放下碗勺,饮了一口茶,道:“你的心意怎可辜负。”
林晗听了心中莫名发堵,脱口道:“那我要是真的下毒了呢?”
裴信笑吟吟地瞧着他,眸中深不可测。
“这个问题不是早就回答过了。含宁想要取我的性命,尽管来要。”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虽是这么说,却令林晗不寒而栗。
裴信的心思总是高深莫测,看似温柔的外表带着股骇人的威压,那是他十来年沉浮起落,浸淫朝堂风雨,最终踏着无数落败者的脊背登临高位,俯瞰万人的凛然气势。
林晗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比他更像——
他猛然扫清杂乱的念头,不敢再想了。
“主公。”突然来了个仆从,知趣地没在二人跟前现身,而是恭敬地候在隔断另一端,“檀王来了。”
裴信看了眼林晗,后者对他露出个微笑,他便咽下了本要推拒的话,改口道:“请进来吧。”
穆思玄来得虽不是时候,可他再怎么着都是皇亲贵胄。要让林晗看见他给宗室摆架子,把人晾在一边,怕是心里会不痛快。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能说得上话。
果然,林晗笑道:“别人见了亲王哪个不是亲身相迎,唯恐怠慢了。丞相倒是不慕权贵,一句请进来便罢了。”
裴信起身,对仆从吩咐道:“带路吧。”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兰堂,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婢女收拾碗碟。林晗盯着食盒细想一瞬,问那婢女道:“你家主人平日里都吃的什么,这汤能喝死人的,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婢女弯腰一拜,道:“禀公子,主人平日里不在意吃食口味。早年主人旧疾复发,便再也尝不出味道,因而从未听他说有什么想吃的。”
林晗哑然,喃喃自语:“他那个病已经到了这地步。”
婢女躬了躬身,带着食盒退下。不一会前堂便传来脚步声,林晗透过镂花瞧了一眼,望见个身披白狐裘的高瘦人影。
他没见过檀王,从前只听说过些许关于这位奇男子的传言。他的母亲丽夫人宠冠后宫,相传是神女降世,他从神女的肚子里爬出来,也有出尘绝伦的好相貌。
林晗忍不住好奇,凑近镂壁瞧了好几眼,却不免有些失望。这个神仙后代比起卫戈来差远了,体态消瘦不说,眉宇间还有股阴郁之气,一看便是心思深沉之人。
两人叙了半天旧,总算进入到正题。檀王也是来送帖子的,三天后当康长公主在宅里办马球赛,听说准备得颇为盛大,让裴信务必要去。
林晗一边慢悠悠地品茶,一边听檀王小心翼翼地说话,不由得被穆思玄那如履薄冰的口吻逗得发笑。按理说也奇怪,当康长公主向来是裴信一党,两人关系密切,她怎么不自己送帖子,反而让檀王做起了中间人。
裴信心思细腻,自然也觉察到了奇怪之处,收下请柬便道:“长公主如此好兴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檀王展颜一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几日前陪着皇姑去报国寺礼佛,回来时遇上暴雨,山石挡住了道路,不得不滞留在佛寺里。哪晓得,竟然找到了皇姑失踪多年的孩子。”
林晗一怔,猛然站起身来,手里的茶盏滚落在地,成了几块碎片。
穆思玄被后头的声响惊了一跳,始才发觉隔断后有人,一脸惊疑地望向裴信。裴信却似没听到动静,淡然道:“如此巧合,长公主怎么就知道那是桓儿。”
林晗周身止不住地发抖,心脏快从嗓眼里蹦出来,呼吸越发急促。他抬起手臂按住胸口,克制着血脉中贲张的雀跃。
是他么,是他回来了,来找他了吗?
穆思玄叹了口气,道:“我也劝过皇姑,此时应当慎重才是。可她却听不进去,说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那人就是世子。”
裴信淡淡一笑,回忆起林晗身边那个年轻人的样貌,轻叹道:“是啊,兄长的孩子,定然是很像他的,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穆思玄听出他话里有异,一时半会却理不出因由,便笑道:“方才怕不是猫儿打破了茶盏,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