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愁(2)
周明德一怔,他忍不住想,这便是他们的太子。若是等上数年,太子再大一些,能够插手朝堂上的事,陈家、皇后,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禁卫将景砚团团围住,于一片刺眼的金黄之中,拥着离开了东宫。
周明德只能隐约瞧见景砚颀长清瘦的身影,他没有一刻停留,渐渐消失在了雨雾之中,从此往后,山高水低,再也不会相见了。
太清宫是宫里最偏僻的地方,相传太.祖入主天下后,有一位皇子觊觎皇位,忍不住心生反意,被太.祖察觉,便被终生关押在太清宫中。自此以后,太清宫就成了囚禁皇子皇孙们的场所,短短二百余年,数不清的龙子凤孙死在这里头。
皇位之争,自古皆是如此,容不得半点温情。
一行人走到太清宫时,夏日的天都快黑了,雨却还未歇。太清宫一贯不是什么好地方,围墙极高,足有十二尺余,上面慢慢地覆盖了三寸长的细长铁针,以防有人攀越。除此之外,周围连一棵高树也没有,抬眼看去,若是有什么动静,一览无余。围墙和铁针修整得很好,可砖瓦破旧,台阶碎落,都塌了一半都无人可管。
景砚收了伞,正欲推门而入,只听得梁长喜道:“大皇子今日入了太清宫,需得一个小太监伺候,奴才已经派人去太监所寻一个年岁小、听话懂事、又身强力壮,对皇室忠心的前来,方能陪伴您一生。”
往常的规矩都是如此,皇子一旦入了太清宫,终生不得踏出一步,而那些生活琐事,都是要由伴侍的小太监跑腿的。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景砚往房檐左边靠了靠,避了雨水,仿佛不甚在意,只答应了一声,“麻烦公公安排了。”
这一等,就等了许久。因为来的太急,似乎是在选小太监的事上出了差错,梁长喜都耐不住了,派人去催了一次,得了个消息,说是太监所正精挑细选着,马上前来。
天已经黑透了,周围一团团黑影,什么也瞧不清。景砚身量高,而太清宫的房檐低,他稍一抬手,就摘下了挂在门前的灯笼。
这灯笼大约是红纸糊的,可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风吹雨打,不仅露出差不多一半的骨架,连颜色褪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惨淡的稿白。景砚要了火,里头的蜡烛芯还没烂透,勉勉强强燃起了豆大的灯火,烛光在森冷的铁门上随风摇晃跳跃。
终于,一个矮胖的内侍领着个个子约莫三尺来高的小太监顶着风雨前来,先是同梁长喜磕了个头,又连忙将身后的那个瑟瑟缩缩的小孩子推了出来。
那小太监大约才十岁出头,衣服皱巴巴的,也不合体,裤脚和袍边都裹着泥水,湿哒哒地落在地面上,似乎重的要坠住了那孩子的脚,迈也迈不动。
矮胖的内侍用力拍了一下小太监的后背,吵吵嚷嚷道:“还不快来见过祖宗梁爷爷,还有你以后的主子!”
他方才勉力朝前走了几步,害怕地抬起了头。
景砚便移了那盏白灯笼,正好映亮了那一小块地方。
只一眼,就叫景砚的瞳孔紧缩,差点没捉住手上的灯柄。
恰如三年前。
满天黑暗之下,只有这里有煌煌灯火,里头盛着一张漂亮生动,又无比熟悉的脸。
是红着眼,拼命忍着眼泪水不敢出声的乔玉。
第2章 太清宫
大雨下了一天也未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团团遮天蔽月的黑云。
梁长喜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已等得不耐烦了,皱着眉打量了眼前的这个小太监几眼,想要早日了结这最后一桩事,便笑着对景砚道:“这孩子身子骨小,想必日后进出也能方便得宜,大皇子瞧着如何?”
夜雨声烦,大雨磅礴之下,连曾见过乔玉几面的梁长喜没能辨认出眼前这个小太监的面容。
那矮胖的内侍跟在梁长喜的话尾后头连连应答,“这是咱们太监所第一得意的孩子,年纪小,办事妥帖又有规矩,爷爷们都喜欢极了,寻常是舍不得拿出太监所的。这一回听说要侍奉大皇子,才特特挑选过来的。”
景砚状似不经心地朝台阶下的几个人瞥去,目光随意地掠过正淋着雨水,发着抖的小太监。
那是他的小侍读乔玉。他立在雨水中,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可大约因为天生模样太好,即使是此时连眉眼都是秀致的,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透着细微的光亮,眼角泛红,瞧起来又天真又可怜。乔玉正微微抬头,仰望着景砚,脸颊上的两个小梨涡真的盛满了雨水,分外动人。
景砚心头一颤。
可再转过头时神色一丝变化也无,还是冷冷淡淡的,连句话也不应。
其实乔玉不敢抬头,却被逼得不得不仰着脑袋。他心里害怕得要命,一路上,甚至这几天以来都过得心惊胆战,生怕被人戳穿。现在又被冷冰冰的雨水拍着脸,双腿打颤,却连动也不敢动。
乔玉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没吃过这种苦头。
他出生在陇南乔家,是累世清贵,钟鸣鼎食之家,历经三朝而不倒,朝廷中无人不欣羡。他的父亲是乔家上一辈的独子,十六岁便中了进士,母亲冯嘉仪是冯家的嫡长女,样貌、学识无一不好,年少时也曾名动京城,差点入主东宫,成了太子妃。如此,乔玉一生下来就被整个乔家娇捧在掌心里,父母虽都不怎么在意这个孩子,祖母却尤为疼爱,要什么有什么,也不用如别的世家子弟一般学文练武,不似是个男孩子的养法。
大约是天生的性格缘故,乔玉被这般养着却只是脾性娇纵,软的很,被父母稍训斥就要眼泪汪汪,被祖母戏称为乔家百年难得一出的小哭包。
可乔家的气运终究是到了头,乔玉长到九岁时,于春日里的一天随着全家人上山敬香拜佛,下山途中却遭上群流窜的匪徒,一家老小全都命丧这群亡命之徒的手中。只有乔玉贪看寺庙里的杏花,爬到了杏树上遇到了主持,主持笑他有佛缘慧根,要为乔玉诵一夜的经,才算是逃过了一劫。
他活下来了,却再也没了祖母,也没了乔家了。
这件事传到了皇宫里头,乔玉的姨母,也就是冯贵妃把他接了进来,在元德帝面前哭诉姊姊家的小侄子年少可怜,想要接到自己膝下抚养,可没过两天就使了个借口,转手送到了皇后的宫中。
乔玉年纪小,又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孩子,想必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宫人们在他跟前也不避讳,窃窃地说了许多宫中的阴私之事。比如从前陈皇后、冯嘉仪、贵妃冯南南三个女子闺中旧事。原先陈皇后自小是定给了乔家独子乔怀安,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等着陈皇后热孝一过,便可以嫁到陇南,与乔怀安琴瑟和鸣。而冯嘉仪则是早被暗定为太子妃,冯南南是冯家的一个庶女,名声不显,那时候都无人知晓她。可没料到在一场赏花的春宴之上,有人撞破冯嘉仪与乔怀安私会,双方都是朝中大族,轻易动不得,没有法子,为了遮羞,只好凑成了冯嘉仪与乔怀安一对。
再后来,陈皇后失了婚约,被征召入宫,冯家又将冯南南送了进来。冯南南一入宫便直上青云,颇得盛宠,到了如今。
宫里的人都暗下猜测,无论如何,对于陈皇后来说,那桩旧事到底是意难平。
其实这些事乔玉都没怎么听明白,他只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自家母亲似乎与皇后娘娘有着仇怨,若是到了皇后宫中,以后的日子怕是再也不好过了。
乔玉相求姨母别送自己过去,冯贵妃斜倚在软塌上,拨弄着才摘回来的玫瑰花,唤身边的侍女替他擦了擦眼泪,轻笑着道:“小玉,这是你母亲欠下的债,若是不把你送给皇后,这债要是算到了本宫头上,可如何是好?”
他知道没办法了。
那时候乔玉才九岁大,自个儿窝在被窝里挣扎着想了日后的出路,他不再是祖母的宠着的心头肉,等入了东宫,怕就得缩着尾巴做人,说不定就如同祖母爱看的戏文里唱的一样,吃不饱穿不暖,一日还得挨三顿打。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枕头像是在雨水里泡过一般,沉了一大半。
他怕宫里的人笑话自己,还把枕头偷偷拿出去,踮着脚放在高高的木架上,还跌了一跤,又哭了小半天,却没有一个人知晓,也没有一个人安慰他。
等乔玉肿着眼睛,战战兢兢见到了皇后娘娘,皇后却没有欺负他,还给了他好吃的糕点甜汤,叫宫里的小侍女小太监陪他一起玩。
乔玉很感激她。
所以皇后娘娘问他愿不愿意当太子的侍读时,乔玉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乔玉知道太子待自己好,第一回见面就帮自己捉了一笼子的萤火虫,还帮自己擦了眼泪。乔玉喜欢吃什么糕点,爱玩什么游戏,太子都知道,他从来不会嫌弃乔玉是个娇纵又狐假虎威的小哭包,纸老虎一样装模作样的性子,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遇到委屈只会哭着求自己。
起床伴读的时辰太早,乔玉人小觉多,听着太傅的课经常撑不住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可怜,景砚总是帮他在太傅面前遮掩。太傅是个很和蔼古怪的小老头,也喜欢乔玉这样的小孩子,不过还是吓唬他,说他要是自己亲传的学生,怕是戒尺都要在手掌上敲断了。不仅是早晨,乔玉晚上陪着太子做功课的时候也要打瞌睡,景砚瞧见了不过一笑,再把乔玉抱到软塌上,还给盖上被子。看着景砚长大的嬷嬷都要叹气,道乔玉是个天大福气的孩子。
乔玉调皮,静不下心读书,太子还会抽出空亲自握着乔玉的手教他写字读书,画画弹琴,调皮的时候也管束着他,却从不让别人欺负他。东宫里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乔玉说话有时候比太子还要管用,比如在午膳该上莲子银耳羹还是老鸭青笋汤的时候。
乔玉想好了,太子对他好,他以后一辈子都跟着太子,怎么都不分离。
直到东宫被禁。
他虽然天真,也不是真的傻到了头,知道如果真的按照太子所说,老老实实躲上几天,再在皇帝面前表明身份,应当能得一笔赏赐,回陇南过上自由的生活了。
可是那样,从此往后,他便再也见不到太子了。
当初祖母离世的时候,乔玉他没办法一同去死,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在太监所听到要征召一个小太监去伺候大皇子时,懵懵懂懂地想,他要去陪自己的太子,无论如何,他也要去追太子,这是唯一一个机会了。乔玉心里有预感,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或许就会同和祖母阴阳两隔一般,再也见不到太子了。于是,乔玉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从人群中挤出来,冒着性命之忧,钻到了管事面前,求了这个差事。
这一路若是被人发现他原是太子侍读,怕也要被冠上乱臣贼子,私通外敌的名头,估计连小命也保不住了。
可到了这里,乔玉一瞧见太子,只敢偷偷的看,但这些日子的害怕,仿佛都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