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71)
对此,沈墟不如何伤心,只是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回到小时候,做错了事即使未被责骂,一个眼神两个字,就足以令他无地自容。
他抿紧了唇,唇色泛白,缓而慢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玉尽欢的面容变得模糊。
湖上起了薄雾。
纵是盛夏,入了夜,水上的暑热也会消散。
荷风暖香变冷香,沈墟打了个颤。
“夜凉潮气重,回来。”玉尽欢道。
沈墟游魂般点头,听话地掠回乌篷船。
玉尽欢并未看他,抱琴转身,回了船舱。
一切像是无事发生。
也只是像。
沈墟扪心自问,暂时无法与他共处一室,便留在船头。
艄公见惯世间诸多怪事,也非多嘴之人,挂上两个澄黄的灯笼,继续有规律地摇起桨。
沈墟安静地盘腿坐着,抬头望月,低头赏莲,本是良辰美景,偏逢凄迷夜雾,周遭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乌篷船在莲间穿行,也不知行了多久,久到沈墟已放弃整理杂乱的思绪,前方不远处金光明灭,隐约有辉煌灯火。
乌篷船径直朝光源驶去。
越行越近,瞧轮廓大小,约莫是艘画舫。
就在此时,船尾艄公突然须滴滴吹了个嘹亮的哨子。
沈墟一惊,单手抚上剑柄,警惕地站起。
玉尽欢听到动静,亦拨帘而出。
两人视线不期然隔空对撞,又颇有默契地同时偏转。
玉尽欢并不慌张,款款步来:“想也知道,那壶碧螺春,一芽一叶,茶色幽碧,乃一等御供之物,一两值千金,岂是寻常船家能送得起的?”
沈墟盯着那位艄公。
艄公摘了斗笠,哈哈笑了两声,大方拱手:“郎君莫怪,茶是好茶,并无不妥,只因我家主人找郎君一叙,不敢在这等细节上怠慢了郎君。”
除了玉尽欢,沈墟不记得自己结交过什么鸿商富贾,便问:“你家主人是谁?”
“郎君登船便知。”艄公抬手指向前方,小舟已漂至画舫底下。
沈墟举目仰望。
这画舫倒是,越看越眼熟……
他心中咯噔一响,不会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玉尽欢看穿了他的心思。
沈墟不笨,霎时明白过来:“是你通风报信?”
“此言差矣,为兄不过是成人之美。”玉尽欢又恢复了素日里那副膏粱纨绔的模样,看热闹不嫌事大,“再说,佳人有约,岂能不赴?”
佳人还不止一个。
是一船。
只见画舫船头被纱灯照得亮如白昼,甲板上列满了凌霄宗弟子,满眼皆是云鬓珠钗锦绣罗裙。为首的霓裳女子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钿,美艳泼天,媚而生威——不是花意浓又是谁?
沈墟头皮发麻,想逃。
但现在人在舟上,舟在湖心,无处可逃。
“该来的总要来的。”玉尽欢在旁幽幽道。
沈墟:“……”
看来玉尽欢早与花意浓串通好了,所以才会在观莲节这天提议出门,又引他泛舟湖上,避无可避。
而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为何这样看我?”玉尽欢以扇掩唇,弯起的桃花眼不怀好意,“为兄也是为你好。”
沈墟继续沉默看他。
“好吧。”玉尽欢耸肩,“花意浓许我在藏秀楼白吃一年……哎!墟墟等我!”
沈墟头也不回,飞身掠上甲板。
罢了,就当他眼瞎。
脚尖刚一落到实处。
花意浓率众弟子盈盈拜倒,齐齐一声震天响的“恭迎宗主”,沈墟差点脚滑摔倒。
“花姐姐请起,在下不敢当。”他连忙伸手去扶。
花意浓不肯,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戒,并沅芷留下的两道天蚕练,双手托举至头顶,朗声道:“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她身后的弟子跟着齐声重复。
声洪如钟,恐怕整个观音塘都能听见。
沈墟被这阵仗震在原地,心想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是他信中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原来,那日沈墟与裘潮生相斗,花意浓携手西门凝烟等被困女子,一把火烧了槐树林,趁乱逃出。花意浓虽为女子,但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当日一战,裘潮生重伤,大同学宫倾巢出动,追捕沈墟,沈墟却如一夜蒸发,不知所踪。恩公生死未卜,她便也派出凌霄宗弟子,于琅琊城中暗中找寻,其间还多次与大同学宫的人发生龃龉,几次斗殴,互有胜负。
沈墟这段时日深居简出,偶尔上街一趟,就撞见双方打架,这才获知有人拿着画像满世界寻他,打听后知是凌霄宗弟子,他记挂着手中持有的凌霄宗信物和沅芷所托,回去后便立即修书一封,报了平安,又详细转述了沅芷临终托付的来龙去脉,婉拒了宗主之位,并将掌门信物封存于箱,托镖局送还藏秀楼。
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此间事已了,没想到花意浓收到信后特地寻来,仍执意要推他做宗主。
沈墟很难办。
沈墟一日是剑阁弟子,终生是剑阁弟子,岂能执掌他人门派?
“花姐姐,有事一同商量,你先起来。”沈墟俯身,虚托花意浓手肘时暗中使了几分旁人不察的内力。
花意浓原打算用“你若不应允我等就长跪不起”的手段稍作威胁,这下被强托而起,是不想起也得起,只好退步,让身道:“宗主平安无事,我等也放心了,湖上风大,请进里议事。”
沈墟被众星捧月,让进船舱。
玉尽欢摇着折扇,溜溜达达地跟上,与花意浓投来的视线对上。
花意浓朱唇欲张,玉尽欢轻轻睇她一眼,她随即会意,闭上嘴巴。
舱内装饰一如从前,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沈墟盛情难却,被拱上首座,刚坐下,底下就又齐刷刷跪了一地:“宗主万安!”
沈墟腾得站起,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略显局促。
花意浓在旁小声提醒:“宗主只需说一声起来就好。”
沈墟硬着头皮:“姐姐们快些请起。”
他仍像从前那般唤这帮凌霄宗弟子作姐姐,底下有人与他相熟,忍不住笑了一声。
沈墟越发窘迫了,薄薄的脸皮由白转红。
得了令,众人起身。
一位银发老妇冷冷呵斥:“宗主在上,何人嬉笑?”
闻言,不小心笑出声的那名女弟子脸色顿变,噗通一声跪趴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属下言行有失,属下该死。”
沈墟头都大了,挥手道:“这位婆婆不必如此较真。”
银发老妇正色拱手:“宗主折煞老身!属下区区一介宗门执事,宗主唤老身舜华就好。”
执事?
沈墟朝花意浓投去询问中掺杂着求救的眼神。
花意浓清咳一声:“舜华婆婆,宗主原先非我门人,临危受命,这些规矩都得花点时间来慢慢习惯,今日就先让姐妹们自在些,莫要太过苛责。宗主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你先带姐妹们去准备着,有事传唤再进来。”
花意浓在宗内显然地位超群,舜华默然,依言带众弟子先行退下。
人一走,花意浓解释:“凌霄宗宗内有执事八人,分别以花名代称,方才那位是其中的年岁最长者,舜华,执掌宗门奖罚惩戒,其余还有七位执事,分别是将离、辛夷、白微、朝颜、拒霜、忘忧、木樨……”
沈墟听得有点晕,忙制止她继续往下介绍:“花姐姐,我以为我在信中已说得明白,凌霄宗宗主一位,我不能担。”
“为何不能?”花意浓秀眉拢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沅宗主仙逝前已将凌霄戒与天蚕绫托付与公子,公子也身负我派太霄神功,宗主之位,非您莫属。”
沈墟坦言:“实不相瞒,我乃剑阁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