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115)
从凤隐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乌发掩映间若隐若现的一截后颈。
“你来做什么?”凤隐盯着那块莹白的皮肤,用世上最灼热的目光说出最冷淡的话,“你不该来。”
沈墟肩颈微僵,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嗓音也比三年前更低:“我若不来,你会死。”
凤隐嗤笑,苍冥扶着他,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就像被狂风刮卷的枯叶,他不懂,为什么尊主总能忍着滔天情绪面不改色。
“你来或不来,我都会死。”凤隐低声劝道,“实话告诉你,本尊横竖时日无多。哪怕你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快走,快走。”
后两个字说得几乎咬牙切齿。
沈墟却不为所动:“不走。”
“沈墟!”凤隐瞠目,一激动,扭头吐出一口血。
沈墟听到动静,蹙眉,终于扭过脸来,见到地上一滩鲜血正洇入积雪,瞳孔猛地紧缩,伸手要去搭凤隐脉搏,却被无情地拍开。
凤隐唇角还沾着血,把手缩回袍袖,粗粗喘着气,脸现愠色:“当年本尊要你留时你非要走,如今要你走时你偏要留……你……你非要与我作对?”
沈墟抿唇,沉默地看他。
凤隐与他对视,细细描绘,心想,他瘦了,眉眼作山河,褪了些少年意气,增了些锋利的棱角,明明是光风霁月的人儿,脸色却那般冷郁。
他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沈墟的时候,沈墟也在打量他。
忽然,沈墟欺身,攥一把他垂落胸前的发,轻轻扯动:“不过三年而已,你怎的生了这么多白发?”
凤隐瞥了眼那绺黑白掺半的头发,不以为意,是了,短短三年,凤尊主不过而立就已两鬓斑白,人人都说,这是天寿不永慧极必伤的不祥之兆。
“大概是本尊穷凶极恶祸害人间的报应吧。”凤隐神色恹恹,他已经站立不住,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苍冥手臂上。
“何来报应?”沈墟反驳,“这三年间,圣教并非魔教,你也不是什么祸害。”
凤隐勾唇,伸手虚虚一指:“我若非魔教,那他们为何打着邪不压正的旗号来反我?”
他只是漫不经心扬了扬手,围着他们的人里,好些人条件反射连退数步,一看什么都没发生,又都羞恼不已骂骂咧咧起来。
沈墟皱起眉头:“他们只是想要不加限制的自由。”
凤隐点头,语焉不详地道:“嗯,如今本尊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明白他的理想终究是无法实现的,还是明白人心是永远无法掌控的?
凤隐问:“奈何宫的密道你可曾告诉旁人?”
沈墟摇头。
凤隐心下有数,便不再吭声了。
沈墟给苍冥递了个眼色,苍冥接收到好意,背起凤隐,沈墟在前,拔剑出鞘,盯着不远处的释缘禅师,道:“大师,此二人,我要带走。”
释缘禅师无可无不可,双手合十:“冲云掌门此前就已答允,若凤施主肯自散功力,就放他一条生路,沈少侠此时要把人带走,也是情理之中,想来冲云掌门不会介怀。”
锅一甩,就到了冲云头顶,冲云倍感压力,思虑良久,缓声道:“沈少侠放心,贫道并非背信之徒,既已答应下来,那贫道及青云观门下自不会再寻凤施主的晦气。”
言下之意,青云观以外的门派,他冲云子就做不了主了。
沈墟点头,清朗目光一一扫过峰顶其他门派,道:“还有谁有异议的,此刻便站出来吧。”
峰头一时寂静无声,毕竟沈墟先声夺人,摘星手的一条胳膊可还在雪地里没凉透呢。
“既无异议,各位就都让让吧。”沈墟想从人群中寻一条路出来,刚走没两步,就被一人挡住。
沈墟抬眼。
扶摇门门主西门昼笑吟吟朝他抱拳道:“沈少侠武功卓绝,当年剑斩司空逐凤那无恶不作的女魔头,江湖上人人感激歌颂,可这位凤尊主却连下三道追杀令围剿少侠,可谓赶尽杀绝,毫不留情,少侠今日为何还要以德报怨救这魔头?”
沈墟道:“他并不是真的要我的命。”
“却也令你吃了不少苦头吧?”楚惊寒在一旁冷哼道,眼中闪过不耐,“为何大家伙如此迂回婉转欲言又止?楚某是个爽快人,就替你们直说了吧,此时不放人,其实是因为忌惮姓凤的东山再起,以后得势,又回来报仇雪恨以牙还牙,沈少侠,你若能保证凤隐此去从此浪迹天涯不再回中原武林,我想没人再有半句异议。”
沈墟迟疑:“我不能替他做什么保证……”
“哼。”凤隐伏在苍冥背上,一声冷笑打断他,“中原武林,其根已烂,其势已颓,就是白送给本尊,本尊也不要了。”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引得人人唾沫横飞,破声大骂,直说凤隐驴子推磨,转着圈地不要脸。
凤隐一笑哂之,闭目养神。
三年来,圣教在武林毕竟积威已久,又兼凤隐凶名在外,各门派心有余悸,不肯退让,也是情有可原。
两下僵持之际,众人头顶忽然一道灰影闪过,只听“砰砰砰”连着三响,释缘禅师与不明人物接连对了三掌,到第三掌,整个人被震飞出去,那道灰色人影随即又没入草木丛中。万象寺众僧哗然涌去:“方丈!方丈!”
释缘禅师躺在地上,口角流血,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万象寺弟子正手忙脚乱施以抢救,不知何人趁乱高喊:“魔头的帮手来啦,还打杀了释缘禅师,他奶奶的,咱们人多势众,还怕他怎的?大家伙儿一齐上,乱刀砍死这对狗娘养的杂种!”
此人振臂一呼,语气激昂,各家义愤填膺的弟子门徒皆被煽动,吱哇乱叫着就操起家伙事儿朝沈墟三人砍来。
沈墟右手持不欺剑,左手拔出凤隐的夺情剑,两手双剑,闷声砍杀。
此时峰上聚集的人头数起码有三百之多,敌人却只有三人,可是这三人忽东忽西,行如鬼魅,一圈白光护着他们排除万难,缓缓前移。这圈白光就是沈墟手中两柄剑挥舞出的残影,只见白衣飘飘,寒光泠泠,双剑似两条银蛇在雪地里四下游走,呛啷、哐当、“不好”、“哎呦我的亲娘诶”之声不绝于耳,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沈墟周围就已掉落了各式各样的奇门兵器,不少人握着淌血的手腕在雪泥里打滚。沈墟不愿多造恩怨,所以只伤他们手腕夺兵器,尽量不杀人。
斗得后来,又有人在人群中大叫:“别管姓沈的了,杀了凤隐要紧!”
于是众人纷纷舍沈墟而去,扑向凤隐与苍冥。
苍冥挥着一把砍钝了的风雪刀,左支右绌。
沈墟勉力将手中双剑舞成剑网,罩住他们,但这样一来,招架时难免分心旁顾,只听“嗤嗤”两声,腿上与腰胁接连中了暗算,伤口不深,但很长,登时血流如注。沈墟一声闷哼,左手一剑送出,捅入其中一人咽喉,右手倒转剑柄,反手一插,长剑又贯穿另一人前胸。剑上串着的两人当场毙命。这两下杀伐果决,干净利落,再也不是轻飘飘以割伤手腕了事,而是下了死手。峰头的雪下得更大了。众人被他眉目间的凛霜所震慑,齐刷刷后退三步。
“沈墟你不要助纣为虐!”
“放屁,什么助纣为虐,还看不出来么?传言都是真的,凤隐是他姘头!”
“奶奶的,原是一对破兔儿!我说怎的这般拼了老命!”
众人将他三人缓缓逼至悬崖边上。
凤隐忽然从苍冥背上挣扎跳下,拉起沈墟就往外推。
沈墟甩开他手,冷脸道:“你做什么?”
“滚!现在滚还得及!”凤隐瞪着沈墟,双眼充血,额角暴起隐忍的青筋,嘶声低吼,“你傻吗?难不成真想跟我死在这里?”
他这会儿形容可怖,要是换成圣教弟子,早就吓得两腿打颤,但沈墟不怕他,甚至还很平静:“你别闹。”
凤隐深吸一口气,阴郁目光扫过他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正准备说些更难听的把人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