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43)
赵渊又平揖道:“大人乃是监军钦差。我不过平民庶人。自然应该恭敬待之。”
“过年前不久,太子殿下还差人来信,托咱家务必好好儿地照顾庶人呢。”他在赵吾耳边道,“宁夏军务繁忙,咱家也迟迟不曾去见庶人,还请庶人见谅……不知道张一千有没有替咱家好好招待庶人?”
他话里有话,一边对赵渊仔细打量,眼神间放肆,并不避讳。赵渊被他目光扫射,只觉得像是被一条蛇的芯子舔舐,阴冷令人厌恶。
“我在张亮堡一切安好。烦劳大人费心了。”赵渊道,“把总大人也为我谋了差事,五日可得一把粥米,可糊口……不知监军大人找我做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金吾一挥手,有一侍女过来,递上一个锦囊。
赵渊接过去打开来看,里面是个铃铛,叮当作响。铃铛上系一金丝线做的挂绳,挂绳上有一平安劫。
“这是……?”赵渊不解。
“是廖逸远过年前从京城带回来的。”金吾说,“北镇抚司指挥使沈逐托他转交于庶人。”
“北镇抚司……指挥使?”
“哦,庶人还不知道吧。”金吾道,“沈逐沈大人谒陵靖难有功,已被破格撅升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一职了。”
赵渊沉默片刻:“他……沈大人给我这个作甚?”
“他说此乃结义时交换信物,如今割袍断义,还给你了。从此没有你这个兄弟,望你在宁夏好好反省,恭顺做人。”金吾假装不经意道,“你知道吗?太子第一日建国时,你那义兄汤浩岚因为不顺从太子,跟他父亲一起被杖毙了。还是北镇抚司行的刑。死状凄惨,臀背露骨。席子一卷,乱坟岗扔了完事儿。听人说后来他家女眷去寻,二人的尸体早让乌鸦野狗啃了半边。”
几句话,前尘往事便被翻了出来。
义结金兰。
金兰早被碾碎在了御阶前。兄弟情义哪里还有半分。
赵渊以为自己能抵得住一切,听见了汤浩岚的际遇,直觉难过。
那铃铛在手中叮当响了几声。
被他按住了金坠子,消了音。
“多谢、多谢监军大人告知……”他低声道。
金吾轻笑了一声,他起身走过来,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勾着赵渊下巴抬起:“庶人好姿色。”
赵渊微微避开,垂首问:“大人作甚?”
“五日一把粥米,吃得饱吗?”金吾问他。
赵渊怔了怔,遂摇了摇头。
金吾见他意气尽丧,得意笑了笑:“咱家倒是想为庶人多操些心,只是宁夏贫瘠,米粮有限,闲人是吃不上饭的。只是……咱家受太子与舒秉笔之托。又怎么好让庶人未来只吃粥米?”
“……还请大人指条明路。”赵渊顺势哀求。
“巡抚娄大人好棋。曾于一年前在京城时书信一封于庶人府上,求一手谈。庶人不允,娄大人一直耿耿于怀。庶人还记得吗?”
一年前,太子与宁王已势同水火。
赵渊身份特殊,在京城素来不敢结交当朝大员,尤其是娄震这般的封疆大吏,更是避之不及。怎么敢与他手谈,凭白惹人猜忌。
“不太记得了。”赵渊只好道。
“娄震好棋,更好男色。明日是娄震寿辰,宴席上见了庶人定分外欣喜。若再秉烛对弈,更能解开他心中郁结,若再讨他一宿欢心……让他对太子言听计从,忠心耿耿。”金吾一笑,“庶人要什么没有?”
原来褫夺封号的庶人,最终也只能沦落到权色交易,流转宴席之间?
大约曾经的“乐安郡王”四个字还算是有些猎奇的价值。
赵渊忍不住要自嘲。
“渊自来了宁夏,四肢废三,操心生计。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下棋,怕要扫了巡抚大人的兴致。”
“这简单,咱家陪庶人对弈。”
金吾摆棋在几上,已放棋于座子:“请。”
他态度不容拒绝,赵渊便上前执棋,躬身道:“得罪了。”
遂抬手落两黑棋。
*
棋局一开,赵渊便已全神贯注,不用与金吾虚与委蛇,倒落得轻松。
金吾棋术不差,两人前半程打得难解难分。
行棋过半,外间有仆役道:“老爷,步项明来了。”
赵渊心中一惊,下了一坏手。
金吾笑了笑,顺势已追击而上,对仆役说:“让他进来。”
片刻,步项明带着侍从入内,那侍从手中还捧着一个木箱。步项明看到了赵渊,也有些诧异,却不敢过多招呼,只抱拳道:“金大人。”
“步将军所来何事?”
“前几日大行皇帝殡天的事想必鞑靼人也知道了。今日边墙各处军情,鞑靼人已有结集之姿,其中贺兰山方向关隘,镇北关,长城关外,数量极多,有数万之众,还有各部落骑兵陆续赶来。军情危急,还请监军大人下令调拨驻兵粮草,以备筹谋。”
他召过仆役,打开木箱。
赵渊瞥了一眼,里面是两百两白银。
他暗叹一声。
可惜这二百两必定是步项明全部所有,又怎么入得了金吾的眼。他们这些太监早就被巨额金银养刁了胃口。
“下令?”金吾果然冷笑了一声,“谁知道步将军所言虚实?”
步项明道:“属下绝不敢以军国之事造谣!”
“若步将军所言无误,为何咱家麾下在各关内守备太监不曾有军情紧急报呈上?”金吾说,“步将军,假传军情可是砍头的大罪。”
步项明问:“军国大事,属下为何假传?!众人皆知,金大人与鞑靼人售卖兵器,那些个守备太监与鞑靼人来往甚密,早就收了贿赂封了嘴,绝不会上报这等剧情的。”
“步将军是何意?”金吾冷了下来,“步将军指责咱家串通鞑靼?咱家怎么听人说,是步将军你私下售卖武器与鞑靼人,却又给不足数,惹得鞑靼人不满,才有了去年年底的劫掠。如今莫不是担心鞑靼人走了漏风声,便急了要取了兵权去调兵,反手杀了咱家这监军?”
步项明怒了:“金吾你血口喷人。谁人售卖武器给鞑靼人,你难道不知。如今反咬我一口是什么意思?无凭无据,还要砍我头不成?”
金吾扔下手里的棋子,冷笑道:“步项明,你冬天先斩后奏,领了苑马寺的马,把那军需一千好箭都拿去用了。违抗军令的帐,咱家还没跟你算,你却来咱家这里叫嚣?你说得没错,没有圣旨咱家敢砍你这宁夏总兵的头,但是咱家却能砍别人的头!”
“来人!”他指着步项明仆役,“这下贱人穿着带泥的靴子入内,污了咱家的地毯。把他拖下去,杖毙后砍头。”
下面私兵齐声应是,陆续上来抓了那仆役。
步项明暴怒,要过去拦人,却被七八个精兵反手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手下仆役在外面院子被杖十下,惨叫声未绝,接着一刀而起,血溅当场。那头滴溜溜滚过来,停在了房门外。
金吾笑了笑:“步大人,您记住喽。官大一级,压死人。您今儿说什么,咱家这令都不会下的。鞑靼来不来,咱家可比您清楚得多了。万一真让您瞎猫带着死耗子,立了大功。那要咱家作甚呐?”
步项明双手被反剪,怒目瞪向金吾。
“把步大人‘请’出去吧。”金吾挥挥手,“什么时候步大人的膝盖软了,什么时候咱家再见步大人。”
步项明被人拖了出去。
金吾从旁边拿了精美的缎帕擦了擦手,对赵渊笑了笑:“来,咱们继续。”
赵渊轻轻应了一声,又下一字。
末了他输了金吾十余子,金吾狐疑盯他:“京城不是盛传庶人棋艺超群吗?”
赵渊道:“今日受了惊吓,有些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