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十五年(35)
他竟然真的这么扛着走了一路,蜷川也愤愤不平地嚷嚷了一路,哑僧见天色不早,准备关闭寺门,他听不见声音,回首望去时,只见一行惊起的鸟雀。
两条红绸在枝头相依相偎,微风翻开布条,露出里面的字迹。
蜷川那条是:希望事事圆满。
李郁那条却写着:不求事事圆满,惟愿夫人一生开怀。
落款:李郁书于惊蛰。
不知不觉都到惊蛰了,狮台的风一年四季都这么冷,让人忘了眼下已经开春。
傍晚回酒店的时候,李郁的寒热又有点反复,洗完澡就被蜷川勒令上床休息,蜷川还弄了一桶冰过来,包在毛巾里,当成冰贴敷在李郁额头上。
“我没事。”,李郁顶着毛巾,拉住在床边忙碌的小夫人,“你陪我睡一觉,我的病就好了。”
蜷川端着刚热好的白粥:“那还喝不喝粥?”
“醒来再喝。”,李郁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睡吧,明天要早起赶场。”
蜷川一想到明天又要早起就高兴不起来了,玩了一天也难免有倦意,听了李郁的话,把粥放下以后乖乖躺到他身边,和他十指相扣。
蜷川把脑袋搁在李郁肩头,他身上残留着林间的木头香气,因为偏高的体温,闻起来尤其明显。
李郁不再用古龙水了,蜷川昏昏沉沉地向他提议:“回去以后,我带你买新的香水吧。”
语焉不详地说:“以前那个,害怕。”
李郁转过身,把蜷川搂在怀中:“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蜷川蹭蹭他,“嗯”了一声,随后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
一觉醒来,李郁动动手脚,发现酸痛已经消失,头好像也不晕了,烧退以后的他又是一条好汉,倒是蜷川累着了,睡到现在也没有要醒的迹象。
李郁偷偷摸摸坐起来,从桶里拣了一块冰,掀开被子,放到蜷川胸前。
蜷川被凉意一激,嘴边溢出一声细细的呢喃,他皱起眉头不适地扭腰,那块冰就这么一点点滑到腹部,李郁坐在他的大腿上,低头叼起化了一半的冰块,倾身去吻蜷川。
蜷川睁开雾蒙蒙的眼睛,嘴角还留着冰块化去留下的水迹,软软地叫他的名字:“李郁?”
“嗯,李郁在这儿。”,他应道。
蜷川疲惫地揉眼睛:“叫我起来干嘛啊我困死了让我睡的是你让我起来的又是你…”
“马上就要四点了。”,李郁捏捏他的手,“起来做造型。”
蜷川迷茫地睁着眼睛,伸出手想要去够床头的钟,够了几下没够到,放弃了:“现在几点啊?”
“三点十分。”
“还有五十分钟呢,”,蜷川抗拒地把头扭开,“我要睡觉。”
“乖,别睡。”,李郁把手垫在他的后颈和枕头之间,慢慢支起他的上半身,“化完妆就不能吃东西了,喝口粥再过去。”
蜷川闭着眼睛,指指自己的嘴:“喂。”
李郁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小时候自己吃,长大了倒是要我喂了?”
刚刚把蜷川领回家的那段时间里,无论李郁做了什么饭,小家伙都要看他先吃一口才肯自己动筷子,而且吃饭时不让李郁碰他的碗,沾到一点就不吃了,好像李郁是眼镜蛇转世,浑身上下都有毒似的。
蜷川抿了一小口粥,还未咽下就皱起眉头:“好淡啊。”
李郁又舀了一口:“这可是你自己做的。”
“帮我吃一点嘛。”,有事相求时,小朋友就会变得格外软萌,各自语气词用得得心应手,“我吃不下了。”
李郁故作不悦:“噢,不好吃的全都扔给我解决?”
蜷川:“你是病人,吃得清淡一点正好,我没生病,所以我想吃油焖大虾。”
李郁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什么逻辑啊?”
蜷川终于把眼睛睁开了,盯着李郁,乖巧地眨了眨:“油焖大虾。”
“好好好,虾就虾。”,李郁满口答应,“那也先把粥喝了,不然刺激肠胃。”
说完话,舀起来的那勺粥也凉得差不多了,蜷川乖乖喝掉,李郁舀起下一勺,放到自己口中。
他也皱起眉头:“嗯,果然有点淡。”
蜷川:“我就说吧。”
李郁:“下次加点糖,或者弄个榨菜,回去以后我上网买。”
蜷川是李郁的头号肉体饭,他抱着李郁,手指游走在结实的肌肉上,仿佛身体里燃起一团火。
李郁感觉到小东西的不安分:“吃完再做一次?”
“好。”
就这样,他们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这碗没味道的粥,蜷川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颊边擦过几丝从窗缝溜进来,新鲜凛冽的海风,嘴里的粥温度正好,喜欢的人近在眼前。
闭塞的岛屿远离尘世俗物,最后只留下爱。
办完事,蜷川一身粘腻的躺在李郁身下,双腿大开,腿间被白色的精/液打湿。
他缓了好久才出声:“李郁。”
李郁低头,舔去他嘴角的一点水迹:“我在。”
“我一直相信,我值得更好的生活”,蜷川转过头,盯着窗缝里泄出的天光,“我们都值得更好的生活。”
心意
“《椎冰客》六十一场一镜八次。”
宣帝望着地图上的斑斑血迹,盯得两眼发直都不肯移开目光,十几个宫人跪在床下,屏息收声,等着他们的陛下发号施令。
良久,宣帝方道:“好!那就是契丹了。”
他下了床,起身以后,雪白亵衣上的褶皱自行展平,掩不住挺拔身姿。
宣帝神情狂热地下令:“速传大司徒觐见,共商国事!”
“是。”
回答他的,是十几个奴仆细弱的声音,他们领命后膝行退出殿中,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直视皇帝。
一只苍白的手掀开龙床帷幔,宣帝听到响动,又回到床上,拥着那只手的主人,半天不肯放开。
与红光满面的帝王相比,床上的少年仿佛是宣纸转世,托生成了人形,他奄奄一息地看着抱住自己的男人,木然道:“你就放过我吧。”
“我会疼你的。”,宣帝答非所问,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深情中,“陈阿娇的金屋算得了什么?我要为你建造百尺玉楼,在你生辰那天大赦天下,举国欢庆…自然,先等我打了胜仗再说,契丹可汗不服王化,早就该杀,留他到今日,实在过于仁慈了。”
少年听罢,两丸乌黑的眼珠动了动。
无论是宣帝或是旁人,都在等待一个完美的回复。
李郁怀里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导演。”
蜷川肩膀一松,离开李郁的怀抱,他走到场下,一动不动等着化妆师过来补妆,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化妆师还没来尚轶轩就先来了,他把厚厚一沓剧本卷成圆筒,二话不说往蜷川脑袋上敲。
“啪”
“尚导!”
“蜷川!”
尚导是在场工作人员叫的,唯一一声“蜷川”是李郁叫的。
尚轶轩夺过场记板,指着马克笔写的数字说:“看见没?八条了啊!你还想再来几条?”
“我…”,蜷川把剧本捡起来还给尚轶轩,绞尽脑汁想着补救的办法,“要不按照第一次那样演…可不可以?”
尚轶轩冷笑:“可以个屁!”
助理搬来一个躺椅让尚轶轩坐下,尚轶轩也没客气,坐着教训起演员来:“哎,我问你,你到底会不会演戏?”
蜷川一时脑子搭错,竟然实话实说道:“我真的没学过表演…”
“噢,不会演是吧?”
尚轶轩这下找到发泄点,左看右看没有合适的位置,只能把剧本先放在自己腿上,扬声道:“你们谁有空的?先回酒店打电话!给我联系何瑞泽,让他来演小高洋!”
他现在连一眼都懒得看蜷川,随手往门外一指:“你赶紧滚吧。”
蜷川进退维谷,只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放在哪儿都别扭,尚轶轩愤怒地瞪着眼,指向门外的手也没有放下,大有他不走就不收手的意思。
尚轶轩的胳膊举酸以后,指尖开始颤抖,随着时间流逝,他抖得越来越明显,到最后,带动整条手臂大幅度地摇摆起来。
有一瞬间,蜷川觉得他可能快要死了。
李郁终于出现救场:“老尚。”
他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好,还有一条袖子空着,拨开蜷川站到尚轶轩面前后,才把两条袖子全部套上。
“老尚你听我说,他第一次演戏,又不是科班出身。”,李郁道,“你多给他时间,会好的。”
“时间?”,尚轶轩抓住这个痛点不放,“我没给他时间?咱们早上五点开拍,现在都下午两点了,一大帮人陪着他团团转,你说我没给他时间?!”
“第一次演戏…”,尚轶轩不屑地冷哼,“不说其他人,就说你自己吧,你第一次演我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吧?”
李郁二十五岁那年,出演了尚轶轩导演的电影《梅熟日》,以“梅子成熟的那一天”作为贯穿全片的线索,描绘了春末夏初,被雨笼罩的上海,以及被这座城市笼罩的,普罗大众的悲欢离合。
李郁饰演一个自诩为佛系青年的上班族,迫于压力“黑化”,最终转变为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梅熟日》的故事情节非常致郁,戏里的角色辛苦,戏外的演员也演得辛苦,因为片中场景全部使用实景拍摄,剧组在梅雨季节的上海待了整整两个月,李郁当时还不出名,连落脚的招待所都是自己找的,招待所条件差,蚊虫横行,被子永远是湿的,衣服也晾不干,为了不耽误拍摄进度,李郁在凌晨就要穿着湿戏服去快餐店,等空调风把衣服吹干,再赶到片场。
两个月里,李郁一次也没迟到,加上《梅熟日》上映后接连捧回几座大奖,尚轶轩才开始注意这个非科班出身的年轻人,后来又合作了几次,慢慢变成私交甚笃的朋友。 李郁不后悔自己走的每一步,但是如果让他从头再来一次,他再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李郁毫不犹豫地站在蜷川这一边,对尚轶轩道:“尚导,你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最多半小时,说完再来一条,如果还是不行,咱就换人。”
李郁很少这样跟尚轶轩说话,尤其是在工作场合,如果他执意坚持一件事,那也必然有他的道理,尚轶轩看了看表,心想几个钟头都白白浪费了,也不差这三十分钟。
他默念着破罐破摔四个字,语气不善地答应了:“行,那我就给你半小时。”
说完,尚轶轩带着满屋子人撤出寝殿,连一台机器都没遗漏,全都清了出去,留给两人一方完全干净的古朴景色。 人一走光蜷川就稳不住了,急得原地瞎转:“你刚才那样说,万一我还是演不好怎么办?”
李郁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就不演了,你回家好好休息,我来养你。”
拍完《梅熟日》以后,李郁怎么都忘不掉上海的雨,忘不掉湿衣服上透骨的寒气,他绝对不能让蜷川再经历一次这些。
说白了,在巨大的生理痛苦面前,什么自尊心都是多余的。
“不行!”,蜷川抗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