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证明我爱你(8)
他跟李举一说了他的决定,李举一却沉默了。李砚堂想大概他是舍不得这里的朋友,这里对他而言是暂时的栖息地,对李举一而言却是童年成长的地方。
李举一久不应答,李砚堂便犹豫了,说:“如果你不愿意离开这里,那我们再另想办法,校长已经答应爸爸转正,楼上王爷爷也愿意认你做干孙子,这都是欠人人情的事,你要是实在不想走,那我们就先欠着。”
“你的家在那里,那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爸爸做错了事,回不了家。”
“那现在呢?”
“……爸爸还不知道爷爷奶奶是不是肯接受我们,但是只有回那里去,才能解决你的户口。”
“户口?”
“就是你身份的凭证,你要念小学,就一定要户口,不然学校不会收你。”
李举一低头不做声。
李砚堂摸他的头:“你再好好想想,过几天给爸爸答复。”
李举一并没有想很久,他跟李砚堂说爸爸我跟你走,但是你不能先告诉别人我们要走了,特别是幼儿园的老师。
李砚堂答应了。父子俩选在寒假时离开这座小城市,李砚堂先将所有的书打包寄回了家,而后就只收拾了两个人几套换洗衣服出发。
高中放假晚,两个人到S市那天,离过年只剩一个星期了。李砚堂没在市区多停留,直接转车回了乡下父母那里,他心里平静,无论父母接不接受他都能理解,只想看一眼二老安在就好。李举一一路上情绪低落,一直想着已经远去的家和伙伴,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包括蹦蹦,他不想看见蹦蹦哭。
父子俩一路无语,下了车,李砚堂一手行李箱一手李举一朝父母居住的小平房走。
隔着不高的院墙,可以看到水槽边一个年迈的身影正在刷衣服,李砚堂绕过半个院子进门,叫了一声妈。
李母直起腰,看他们好几秒钟才认出来,她站着没有叫他们,只是看着,一手紧紧抓着水槽的边缘。
李砚堂低头看李举一:“举一,叫奶奶。”
李举一叫了一声:“奶奶。”
气氛像空气一样冷冽,好一会儿李母才问:“谁的孩子?”
李砚堂原以为母亲一看到李举一就能认得出来这是陆鸿昌的种,经她一问,才知道并没有那么显眼,他说:“我的孩子。”
李母擦了擦冻得通红的手,转身进屋:“进来吧。”
她给父子俩倒了热水,坐在桌边捂着热水袋说:“你爸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砚堂问不出来您身体还好么之类的寒暄问候语,环顾四周,屋内摆设基本跟七年前没什么变化,父母亲感情很好,唯一不幸的是生下了他。
李母问:“你这次回来,是出差还是长住?美国那边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李砚堂说:“打算长住。举一也要在这边上小学。”
李母上下看李举一,问李砚堂:“他妈妈呢?”
李砚堂抿了记唇,他答不上来。正好这时候李父回来了,一进门见他们父子,自然是猝不及防,预备给妻子的微笑也立时僵在了脸上。
李砚堂站了起来叫:“爸。”
李父没有答应,站在门口皱眉看父子俩,李母去接丈夫手里的菜篮子,低声说:“……这是举一,他的孩子。”
李砚堂深呼吸,说:“爸,妈,我有话要跟你们谈。”
一家三口坐在里屋,一开始谁都没说话,后来是李父先开了口:“你哪儿来的孩子?”
李砚堂说:“是我的。”
李父全然不信:“你要是能跟女人生孩子,当年在我们面前说得什么狠话?!”
李砚堂一咬牙就跪下了:“七年前研究所里一对夫妇来做试管婴儿,后来因为意外放弃了孩子,我把他留了下来。他是我的孩子,一辈子都是我的孩子。”
李父李母目目相觑,一时间反应不了了。
李砚堂接着说:“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就他一个,也算是防老,求您二位成全,别告诉他真相。”
李母问:“你来找我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砚堂说:“他到年纪念小学了,还没报过户口,出生证明在我这儿,但是我现在的户口寄在人事局,所以我想把他的户口先落在您这里。”
李父站起来踱了几步,问:“你只要一个落户口的地方?”
“对。”
李父说:“我跟你母亲在市区的老房子还没有卖,现在把它转到你名下,你可以把你的户口先转过去,然后再解决孩子的。”
李砚堂磕了个头。
李父怆然,说:“你何必跟我们行这个客套,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我跟你妈妈没多少年了,一切都要你自己好自为之。”
·
李举一一个人坐在外头饭厅里看电视,心思却全在里屋,他很好奇到底父亲和祖父母在说些什么,祖父母似乎不怎么欢迎他们,难怪父亲说他离开这里是因为做错了事。
父亲也会做错事,李举一有点想象不来,父亲是多么的善良啊,而且优雅博学斯文,比幼儿园里任何一个小朋友的爸爸都有修养,而且他还是个科学家呢。
他无心看电视,走到外面熟悉环境。这里的一切都萧条而陌生,屋檐下有个燕子窝,再往下挂着腊肉和一条风干了的鱼,院子里矮墙边的花都残败了,只有一棵腊梅开得红艳,跟水槽里洗了一半的衣服一起,有了点人气。
他进屋拿了条小凳子。
李砚堂跟父母从里屋出来,一见饭厅里没有李举一的身影,吓一跳,两步跑到门口,却见李举一站在水槽边踩着小凳子洗衣服。
李父李母也意外,李母连忙上前抱他:“举一,不要洗了。”
李举一哦了一声,听话的站回了父亲身边。
到底是好几年不见,尽管李砚堂已经让他们伤透了心,但李父李母还是开口让父子俩留下来过夜,李父甚至说,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年后再走吧,年后再去办理举一的户口。
李砚堂几次眼热都忍住了,他从小家教严厉,跟父母尤其是父亲基本没有什么话说,出柜那次,父亲震怒之下,随手捞起边上一个铜镇纸就砸了过来,到现在他额头发际处还有个很大的疤。
他确实没有必要非告诉他们不可,但他就是想说出来,从小到大,他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自己的性向,连同始作俑者陆鸿昌在内。他在父母这里为所欲为任性放肆,早已是不计后果,偏偏他们却一次次的容忍了自己,大概这天底下只有父母才会这样无条件的对待他,可他回报他们的却只有失望,乃至绝望。
一家人难得团聚,伤心事都按下了不说,都只想好好过个年。最开心的数李举一,他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天都跟着爷爷。有时候上山摘画眉鸟的鸟巢做药材,有时候下地去割大白菜,冬天田野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可以生火烧田埂上的荒草,然后把灰洒在田地里,等着春天长出紫云英。他觉得其实爷爷奶奶很好相处,只不过他们不太会表达感情,甚至都不像爸爸那样会随时随地来牵自己的手。
李砚堂先几天去了山上砍枯木,劈了很多柴,堆在干燥的角落里等着过年用,等到廿八那天又去集市买了鸡鸭,回家来宰杀,跟腊肉一起晾在屋檐下,院子里看着也有了过年的气氛。
第五章
年初一一家人去了祖宗坟头扫墓,李举一自然也跪了,只是李砚堂万没有想到,就在李举一跪了李家祖宗不到三天之后,他们遇到了陆鸿昌。
前一天在家听了气象说明天天气很好,李父便说,孩子待着闷,不如趁过年植物园有花展,带他去看看。
李砚堂父子俩特意起了大早,搭车去了市区,就这么毫无预警的,在植物园温暖潮湿绿意葱郁的温室里,李举一撞到了陆鸿昌。
一开始陆鸿昌没有看到李砚堂,李砚堂也没有看到陆鸿昌,巨大的温室里有假山瀑布,地面却很潮湿,李举一没站稳,被人挤得从三四米高的假山洞里滑了下来,他还来不及出声惨叫,幸好下面有个背影伟岸的男人接住了他。
李砚堂离他还有些距离,被这一幕吓得手脚冰凉,跑过去说谢谢,那人一转身,正是陆鸿昌!
陆鸿昌陪着刚包养不久的小情人一起逛植物园,他这几年越发的有耐心玩花样,身边的人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个新的,是念生物的大一新生,非缠着他来赏花。
看清了人,李砚堂一下就刷白了脸。
陆鸿昌也愣住了,若不是李举一挣扎,他都忘记放他下来。
李砚堂先一步上前紧紧牵住了李举一的小手,对陆鸿昌笑了一下,镇定说:“鸿昌,好久不见。”
陆鸿昌立刻便也笑了,说:“这么巧。”
李砚堂说:“是巧。来,举一,叫陆叔叔。”
李举一叫了一声陆叔叔,他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了,却纳闷为什么父亲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陆鸿昌低头看李举一,问:“这是?”
“犬子。”
陆鸿昌挑眉:“你有儿子了?”
李砚堂笑说:“可不是,到年纪了么。你呢?”
话刚落音,陆鸿昌那小情人便从背后赖到了陆鸿昌身上,年轻美丽的脸上表情兴奋:“跟谁说话呢?”
陆鸿昌不见尴尬,把人从背上拖下来介绍说:“这是小宇。”
那小年轻撒娇似的白了他一眼,冲李砚堂笑着伸出手去:“你好。”
李砚堂点了个头:“你好。”
时机正好脱身,他便马上说:“不打扰二位了,我们上那边再看看去。”
他牵了李举一要走,被陆鸿昌扣住了手臂:“等等!……你还是原来那个号码?”
李砚堂含含糊糊啊了一声,丢了句常联系便落荒而逃了。
陆鸿昌的小情人问他:“这是谁?”
陆鸿昌说:“老同学。”
“他儿子长得像你。”
陆鸿昌闻言,收回了看父子俩背影的视线,就光顾着看李砚堂了,他倒真没注意那孩子的长相,李砚堂的孩子像自己,那倒是挺好玩儿的事。
·
即将失去孩子的恐惧使李砚堂反倒更冷静,他很惊慌,却依然得体的跟陆鸿昌打招呼,并牵着李举一脱离了陆鸿昌的视线范围。
不能慌,一慌就会让陆鸿昌生疑,那不是个吃素的角色。
他的理智始终站在最高点,控制了他的情绪,直到他们离开温室。
李举一一声不吭由着父亲带他离开温室,父亲的惊慌失常使他忘记了刚刚从高处坠落的可怕经历,他好奇,但没有贸然开口问。
晌午的阳光照着安静的植物园,各色郁金香与水仙开满了花坛,意识到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李砚堂才颓然坐在了花坛边的回廊上。见到陆鸿昌跟落在他怀里的李举一,那一刹那李砚堂只觉得比面见死神更恐惧。那样相像,如果没有他,旁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才是父子,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确实是亲父子。命运让他们以这种方式相遇,只要陆鸿昌有一丝怀疑,他都再留不住李举一。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李举一,他也是他的亲生子。
过了好一会儿李砚堂才听见园子里其他游人的谈笑声,他终于回过神,李举一站在他旁边,静静抚着他的肩膀。
李砚堂于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突兀,他怎么跟李举一解释自己的失态,但当务之急还是让他远离陆鸿昌。
他握着李举一的手说:“举一……爸爸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咱们下次再来吧,下次爸爸一定再带你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