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白月光(20)
他知道自己已经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早在刚产生幻觉后不久,就去看过心理医生,冷静而理智地接受治疗。
但内心深处,他又拒绝这种治疗。
明知道夏许是幻象,但幻象那么真实,就像夏许真的回来了,与他一同生活,插科打诨,有时搂在一起甜蜜地亲吻,有时像普通情侣一般拌两句嘴。夏许脾气好,从来不真的生气,有些大男子主义,吵架怒不过三秒,三秒之后立马乐呵呵地扬起下巴,“喻宸,你生气啦?来来来,让我哄哄。”
这样的幻象,让喻宸难以割舍,就算是幻象消失之后那种空荡荡的失落感,他也甘之如饴。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产生关于夏许的幻觉,早在当年接受“矫正治疗”时,夏许就曾经出现过。
“同性恋矫正”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无异是身心双重摧残,喻宸再怎么做心理建设,也不过一介肉体凡胎。那段时间他的体重急速下降,一次虚弱到失神失智时,他看到夏许将自己抱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抓着夏许的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着说难受,说痛,说受不了了,说想离开……
夏许似乎在说话,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幻觉的最后,是夏许低下身子,亲吻他干裂的唇。
清醒之后,他陷入极度的恐慌,担心在意识不清时让别人知道夏许的存在。那之后,他竭力不让自己想起夏许,偏执地要把夏许从脑子里赶出去。
直到“治疗事故”发生,幻觉都没再出现过。
当年他害怕产生幻觉,如今幻觉却成了他生命里的寄托。所以就算知道自己病了,看似积极地配合治疗,潜意识里却是抗拒的。以至于虽然每周都与心理医生见面,症状却越来越严重。
只是在有外人的场合,他掩饰得极好,等喻筱发现他不对劲时,他已在幻觉中挣扎了大半年。
那天是周末,他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早上起来去超市买了两口袋食材,回家忙了一上午,做了满桌子夏许爱吃的菜,摆了两套餐具,一边吃饭一边与夏许聊天,还往夏许碗里夹菜。喻筱敲了半天门,他才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收拾,就恍恍惚惚地去开门。喻筱看到那一桌子菜和夹满菜的碗,眼泪就下来了。
喻宸很尴尬,在喻筱的逼问下承认自己心理出了问题,在治,但没什么效果。
几日后,喻筱赶到公司,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拿起来看了看,是北京一家心理治疗所的医生。
喻筱说:“不能再拖了,这周末就去见见这位医生。”
喻宸放下名片,苦笑:“心理治疗哪里都差不多,关键还是看自己。我最近忙,没时间去北京。”
“必须去!”喻筱眼中全是担忧,“小宸,你听我说,这家治疗所和咱们安城的不一样,这是军方的机构,很多遭受心理创伤的军人都在这里接受治疗,你去吧,一定能治好的!”
喻宸抬起头,目光倏然一紧。
第33章
初秋,北京的天空又高又干净,蓝蓝的,像未起风的海。
喻宸听从喻筱的安排,与名片上的周医生预约好时间,抱着虚无的希望赶来北京。
这希望并非指治好自己的病,而是在这有不少军人的地方再遇夏许。
当初夏许因为他的一句话放弃锦绣前程,投身军旅,只为找到不告而别的他。如今他抱有的便是这大海捞针般的希望。
可是来到治疗所之后,这个想法改变了。
治疗所位于一处机关院落中,进出的几乎都是身穿迷彩或是常服的战士。喻宸在离预定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时赶到,以熟悉环境为借口,在所里散步。
一名高大的男子从一间咨询室里出来,等在门口的战友立即上前搀扶。男子目光呆滞,看上去非常强壮,但被碰触的瞬间,却忽然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低声呜咽,脸上没有眼泪。
战友一边哄,一边费力将他拉起来,他站在原地,不停发抖,表情委屈而胆怯:“强哥!我不治了,我忘不了的!你们不要逼我!”
被唤作强哥的人脸色凝重,扶着他小步往前走,很耐心,但也十分焦虑,“会好的,相信我,兄弟们都等着你呢!”
擦肩而过时,喻宸看到他们的臂章,闪电与剑,原来是特种作战总部的军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接近一米九的特种兵会哭得像个孩子,眼神无助又空洞,抓着自己战友的手臂,耸肩驼背,哪里还有军人的样子。
喻宸目送他们行至阶梯,往后退了两步,斜斜地靠在墙上。
能戴上闪电与剑臂章的,个个都是单兵之王,熬过了魔鬼训练营,也执行过高强度的作战任务。意志、身体素质早已不是普通军人可比,此时却被打击成这般懦弱的模样。
没有经历过,就不知道他们承受过大多的压力、见识过多少痛彻心扉的死别、这钢铁般的身躯经受过多残忍的虐待……
喻宸不由想,夏许呢?
这时,另一扇咨询室的门开了,一名中年女医生送出一位瘦削的女兵。两人有说有笑,分开时女兵还抱了抱医生。
可是当女兵转过身来,喻宸看到了她笑容顿时消失的唇角。
女兵是一个人来的,情况似乎比刚才那位哭泣的特种兵好很多。但是作为同样善于隐藏痛苦的人,喻宸在她毫无生命力的眼中,几乎看到了那个安于幻象的自己。
他们是一类人,表面上积极治疗,内心却不愿意醒来,宁可活在臆想之中。
那种矛盾的感觉,能将一个看似正常的人生生撕裂。
女兵走过时,喻宸从她的臂章判断出她来自北部战区的特种大队,与夏许前往的西部战区特种大队同一级别。
喻宸跟喻筱了解过,其实每个战区都有相应的心理辅助单位,北京这个治疗所接纳的是战区无法帮助的军人。换言之,凡是送到这里来的,心理问题都已非常严重。
喻宸去休息室抽了根烟,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忽地颓然地抱住头,喃喃道:“喻宸,你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能想在这里遇上夏许?
夏许怎么能被送到这种地方来?
他将烟头杵在手臂上,疼痛带来暂时的清明。走廊上的哭喊没有停下,他将自己整理一番,离开休息室时看上去光鲜十足。
哭喊的是一位娃娃脸战士,应该不超过20岁,双腿都没了,一只手没有手掌。喻宸听见他说:“救我干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张青春逼人的脸,说出的却是这般锥心的话。
喻宸呼吸急促起来,噩梦里血淋淋的片段幻灯片似的在脑子里闪过。他听见夏许的惨叫,看见夏许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断成一截一截的肠子从腹部的血口流出来,又看见毒贩拿着机枪对准夏许扫射,夏许倒下的时候,半边脸都没了……
喻宸撑不住身子,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恍惚间又看见夏许躺在戒毒所的床上,手脚都烂了,骨瘦如柴,脸颊与眼窝凹陷,手臂上有很多针孔。戒毒员在一旁叹息,说夏许在担任卧底期间染毒太深,救不了了。
眼眶火一样地热,喻宸拼命晃着头,将那些可怖的幻想赶走,神经质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
娃娃脸已经被战友推走,走廊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他的粗声喘息。
大约过了10分钟,他终于让自己镇定下来,再抽了两根烟,才走去周医生的咨询室。
虽说是军方的治疗所,但也不可能单凭一次聊天解决问题——况且来这里的人,心理疾病都已非常严重。
喻宸与心理医生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已经习惯了如何与心理医生相处,没有隐瞒自己的病情,聊了接近一个小时,周医生开了药,约好下一次咨询的时间。
从北京返回安城,喻宸又去了一趟云南,这回不是为了找夏许,单单是想在夏许战斗、训练过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
中缅边境的秋天很安逸,风还残留着盛夏的味道。喻宸住在军警联合营所在的镇上,时不时听见打靶的声响。
夏许又来了,背着一架88狙,硬要教他精度狙击。
拿着枪的时候,夏许笑得格外自信,浑身放光。
之后,喻宸又去了几次北京,不再抱见到夏许的希望,也不为治好自己的病,只是不想让喻筱担心,想着走过场去几次,然后装作已经痊愈就好。
入冬了,北京和安城都飘起雪,喻宸打算这次回去就跟喻筱说自己好了,周医生轻而易举看出他的心思,但并未戳破。
来这里的都是可怜人,能抓到一丝慰藉已是不易。
喻宸向周医生道谢,离开咨询室时松了口气,缓步朝所外走去,行至一楼大厅时,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个挺拔的迷彩身影。
那个身影,与除夕夜看到的夏许一模一样!
他心脏发麻,整个身子都僵了,愣神的片刻,那人已经拐了个弯,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夏许!”他大喊一声,表情近乎狰狞,迈步冲了出去,双脚陷入雪中,跑得狼狈不堪。
那人似乎感觉到后面有人,半侧过身,疑惑地看着喻宸。
看清对方面目时,喻宸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跪在雪地上,双手紧捏成拳头。
不是夏许,只是个身材与夏许很像的陌生人。
那人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喻宸却久久跪在雪里,不知是爬不起来,还是根本不想起来。
身下的雪化了一些,浸湿了西裤,冰水覆盖在膝头,冻得腿脚生痛。
可再怎么痛,也敌不过心痛。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
喻宸深吸一口气,不想被更多人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撑着想站起来,发麻的腿却让他再次踉跄。
但这次没有摔下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旁边扶住他,他还未来得及道谢,就听见那把魂牵梦萦的声音——
“小心啊哥们儿,这大冷天的,你跪雪里干嘛?老婆跑了以跪谢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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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闪电与剑的臂章是PLA特种部队的统一臂章,可能有朋友在阅兵时看到过。这里借用这个臂章,但军队部分有夸张,请勿对应现实军队。
第34章
眼前的人穿着长款羽绒服,皮靴踩在雪里,手上戴着极普通的毛绒手套,头上是同款毛绒帽子。
那眉眼清晰如昨,眼角含笑,不似后来相见时的隐忍,而是年少时的张扬肆意。
喻宸凝视着对方,几乎忘了呼吸,半边身子僵着,嘴唇半张,颤抖的唇角半天没泄出一个音节。
男子“嗯?”了一声,干脆一把搂住他的腰,又笑起来:“不会是冻呆了吧?”
喻宸喉结上下起伏,看着男子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声音极低极沉,生怕一出声,眼前的幻象就会烟消云散。
“夏,夏许?”
“啊?”男子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样子,“你认错人了吧。”
喻宸胸腔一滞,“你……”
这两年来,他设想过无数种夏许还活着的现状。与遭人蹂躏、落下终身残疾的惨状相比,失忆是最温柔的一种。
他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当夏许真的如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时,浑身的筋肉骨骼仿佛都痛了起来。他深呼吸一口,冷空气灌入身体,带来一阵晕眩。
忽然,夏许弯下腰——就像高一打完架一样,抬手拍了拍他腿上的雪,然后直起身来,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说:“你肯定认错人了,我叫许宸。时辰的辰,上面有个宝盖。”
喻宸睁大眼,酸楚得几欲掉泪。
那个宸字并不常见,不是他名字里的宸,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