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犬(100)
蒋晟的老家是一栋双层小楼,就在港城的乡下。原来家里的前厅被改成了香堂,最上首供奉着一尊鎏金关公像。
蒋晟闭着眼睛,双手执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叨叨地向关二爷祈愿。越是这样的场合,越是看重排资论辈,族里几位长辈跪在蒋晟的身后,再往后一排就是靳以宁蒋天赐这辈年轻人。
蒋天赐举着香,和靳以宁一左一右跪着,拜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无聊,两只眼睛滴滴溜溜,在在场每个人的身上都转了一圈。
最后,他锁定了边亭。
蒋天赐掀开嘴角,笑了声,捅了捅身后的丁嘉文,“哎,嘉文,听说吗,最近有人…”蒋天赐的声音弱了下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又刻意拔高到周围人都听得见的音量,“我看这人还真是贱,当狗当上瘾了,上赶着去给人看门,你说好不好笑?”
丁嘉文没有反应,他鼻炎严重,屋子里烟熏火燎,熏得他涕泗齐流,没什么心情搭话,倒是周围的狗腿子们非常捧场,发出了夸张的笑声。
边亭就跪在丁嘉文身侧,目不斜视,他知道蒋天赐这含沙射影的是在磕碜他,但他压根就懒得搭理,腰板挺得像门外那块大石碑一样直。
反倒是前排的靳以宁被蒋天赐夸张的表演吸引了注意,侧目看了过来,面带微笑地问,“姐夫,你在说谁?”
“还能说谁,不就是…”蒋天赐正打算继续出言不逊,转头瞅了眼靳以宁的表情,滚到嘴边的话又被他憋了回去。
靳以宁脸上笑意盈盈,眼里的威胁却是明晃晃的,一点都没有掩饰。
见鬼,不是说这两人闹翻了吗?
蒋天赐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香灰抖落了半截,不知道为什么,靳以宁这次回来之后,他看着他总觉得有点发怵。
“没什么。”蒋天赐没好气得哼唧一句,讪讪闭了嘴。
时间过去小半个钟头,屋里的仪式结束,鞭炮声响起,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唱开了。
今天蒋晟不但在村里大摆流水席,还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设了戏台,拜完了关公,又祭了祖,众人就转移到戏台子下去看戏。
蒋晟家乡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港城有名的贫困区,除了九十年代初靠生产盗版VCD风光过几年,再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产业。蒋晟这样的大老板,算是这里的一号人物,听闻他衣锦还乡,当地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祝贺。
蒋晟刚一露面,就被人团团围住。盛情难却,蒋晟应酬了一大圈,才得以回到桌前坐下。
边亭对台上这些咿咿呀呀的大戏不感兴趣,看了没一会儿就打了个大哈欠,正好被刚回来的蒋晟瞧见了。
“怎么了,阿亭?”蒋晟关切地问道,“气色怎么这么不好,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边亭强打起精神,“最近有点失眠,没休息好。”
“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烦心事,怎么会失眠呢?”蒋晟一听就乐了,“回头让人煲一锅人参甲鱼汤你带回去喝,对失眠最有好处。”
嘡嘡嘡,一连串急促的锣声响起,武将上场,边亭假装被台上的表演吸引,没有继续和蒋晟讨论失眠的问题。
直到边亭把脑袋转开,靳以宁才把视线从戏台上收回来,看向他。
边亭的脸色有点白,眼下也有两抹青黑,确实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但他并不是因为失眠,而是昨晚他值班,在他的家门外守了一整夜没闭眼。
一出《将军令》唱完,小戏台上又演起了《帝女花》。
蒋晟翘起二郎腿,手里捧着只盖碗,手指靠着杯沿,有节奏地敲击着,完全沉浸在戏文中。
就在大家以为,蒋晟一把年纪,居然被长平公主和周世显的感情感动时,他将视线从台上错开,一句话,又把众人拉回了现实。
“这个月中旬,有一批绿纸要进来,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应该交给谁去办。”
和蒋晟同桌的,都是四海集团最核心的骨干,听见这话,纷纷正色了下来。
蒋晟口中的“绿纸”,当然不是什么绿色的纸,而是美金,而且还是假钞。这些假钞在境外印制,用不法手段运输回境内卖给各路买家,从中赚取暴利。
这可是笔好生意,抽水比例高,比卖冻肉香烟成品油来钱快得多,在场没有人不心动。
蒋天赐心思活络了,他放下手里的瓜子,正欲张嘴,就听见蒋晟说,“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交给以宁最合适。”
蒋晟这话一出来,席面上又是一波暗潮涌动。
靳以宁刚刚回国,就被委以如此重任,可见无论是他的离开,还是新贵上位,都没能撼动他在蒋晟心目中的地位。
这让不少人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站队问题。
蒋晟装作浑然不觉,翻开茶碗,吹了吹浮沫,轻轻啜了一口。其实并不是他信不过其他人,走私假币这个业务四海集团已经驾轻就熟,一般不会出大问题。
只是边亭蒋天赐丁嘉文几人各有的项目要负责,交给其他办事不牢的人,蒋晟又不放心,毕竟这笔生意的难度不小,风险也大,半点马虎不得。
综合考虑下来,只有一个靳以宁最合适。更重要的是,他想利用这个机会,重新巩固靳以宁在四海集团的地位。
道理都懂,但是这么大一块肥肉,蒋天赐怎么甘心这么轻易就落在靳以宁嘴里。他思忖再三,正准备反对,就见边亭先一步开口说道,“蒋董,靳总不合适。”
说完这句话,边亭立刻主动请缨:“让我去吧。”
蒋晟的这个决定会让很多人不服,靳以宁知道,但他没想到第一跳出来的会是边亭。
“哦?”靳以宁侧过身来看向他,“我怎么就不合适了?”
“你刚回来不久,这两年公司的变化很大,很多情况你还不了解。”边亭早就想好了理由,听上去还挺有理有据,“不能贸然负责这么重要的事。”
“边亭。”靳以宁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质疑能力,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
他好笑地说,“我在四海集团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
“资历不代表什么。”边亭没给靳以宁面子,“要论资历,公司楼下的保安才是任职最长的。”
丁嘉文原本一直在开小差聊短信,嗅到了空气里的火药味,撤销了发到一半的语音,抬头看向边亭,皮笑肉不笑,“我劝某些人,胃口不要太大,别自己吃撑了,都不愿意分兄弟们吃上一口。”
“就是。”
比起靳以宁,蒋天赐更不希望让边亭吃到这块大饼,趁机附和丁嘉文,一顶大帽子就这么盖了下来,“怎么,边亭,你就这么想一家独大,到底有什么见不得的目的?”
边亭冷笑道,“蒋总,不要以己度人。”
“够了!”蒋晟拍响桌子,打断了几人的你来我往,“大庭广众吵吵嚷嚷,被底下的人看到了,像什么样!”
蒋晟面露不悦,他是个自负的性格,已经做好了的决定,最讨厌别人反驳。
但今时不同往日,凭他一人之力,已经很难掌控四海集团了,小辈的面子该给还是要给。
蒋晟转头看向边亭,额角几番抽动,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这些年你辛苦了,现在以宁回来,也有人可以分担了,就交给他吧。”
边亭闻言,还要反对,靳以宁见状,立刻出言截住了他。
“边亭,四海集团不是缺了你就不行。”他不容置疑道,“这件事就由我来负责。”
事已成定局,边亭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闭嘴。
因为在席上和靳以宁闹了不愉快,边亭提前离场。他走的时候,台上的大戏还没唱完,边亭没有叫上其他人,独自去了停车场。
村里的停车场修在田边,村子外围的景象和里面截然不同,各种各样的电子垃圾在田野上堆积成山,孩子们成群结对地在废旧显示器垃圾键盘上你追我赶,嬉戏打闹。
垃圾山脚下是一条小河,河里的水是褐色的,妇女们三三俩俩在水里淘洗衣服,时不时有动物的尸体飘过,她们也司空见惯,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