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95)
“放开我!”迟野吼了起来,“我要找我爸!迟建国!迟建国你在哪儿!”
闷雷骤响,似是回应,迟野的喊声被人听见,于是有人说:“是迟队的儿子?”
迟野浑身湿透,名牌运动鞋全是泥泞,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狼狈。
沉沉脚步声追逐而来,对方说:“放开他,是迟队的儿子。”
民警顿了顿,把手松开了。
迟野踉跄几步,转过身,面前几个警察有他认识的,同样狼狈。
他动动唇,开口时嗓子很疼:“我爸呢?”
旁边有人递伞过来,对方接住,伞撑过迟野的头顶。
迟野又问了一遍:“张叔叔,我爸呢?”
黑色大伞仿佛是某种可怕的暗示,来人拍了拍迟野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开口。
迟野把伞挥开,暴雨冲刷身体,少年嘶哑的声线像是一把割喉利剑:“我爸呢!”
终于,有人忍不住,一拳砸向停在一边的汽车门上:“他妈的!我们都要走了,那老头非要回去捡包,迟队离他最近……谁知道桥还会塌第二次!”
迟野听不下去了,转身朝大桥方向走,张队拉住他:“太危险了,你不能过去!”
“我去找我爸。”迟野什么都听不见了,空洞的眼睛只留下那座断裂的桥和碎石泥沙堆掩在一起的浊色,“我要去找我爸……”
一群人不可能拦不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没人下得去手。
迟野一步步靠近,蹲在救援人员身边,有人递给他工具,挖了一会儿,觉得不顺手就弃了。
他用手扒拉着泥土,漂亮修长的手指很快便被锋利的石块划破,指缝里净是昏黑的泥沙。
挖土机在作业,机器声很响,生命探测仪却很安静。
迟野没有放弃,他戴上手套接着挖,大雨中喘不上气,衣物脏的不成样子。
时间似乎已经模糊,不知多久之后,几步开外的救援人员高喊:“找到了!”
迟野倏地抬起头,脚步趔趄的扑到跟前,心脏剧烈跳动,怕那人是迟建国,又怕他不是。
一只污浊的手暴露在泥土之上,迟野呆立不动,有光在眼底闪动。
他看见了迟建国和凌美娟的结婚戒指。
救护担架已经准备好,迟野看着迟建国被人从湿泞中拉出,记忆中那个如同悍匪一般高大强健的父亲浑身脏污已辨不出模样。
急救措施已是徒劳,迟建国了无生气的被抬到一边。
悲恸声不知是从哪里发出。
迟野眼眶干涩,仅剩一副躯壳。
他终于想起迟建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他跟老迟吵了一架,把他爸气的够呛,后来被赶下车,迟建国让他滚。
“滚下去。”三个字竟然成了诀别语。
私家汽车停在公路上,恶劣的天气让夏允风听不见任何声音。
举伞狂奔,和迟野一样不顾阻拦的冲破警戒线。
污水浸透了他的白球鞋,泥点沾染在裤脚。
他迎到了木然走来的迟野。
去年夏天,他满身脏臭的走入迟野的世界,彼时对方衣着光鲜,连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可不远处的那个男孩儿,周身湿透沾着腐臭的泥土,颓丧的垂着双手,英俊的面容覆满苍白,如同鸿雁堕入尘埃。
迟野看见夏允风,停住,不知是身上哪一处在疼,又好像无处不疼。
张开口,已发不出声。
只是眼神忽而悲切,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之地。
夏允风望着他,辨认他的口型,心脏被几个字揪紧生痛。
迟野说:“我没有爸爸了。”
第61章
回市区的警车里,夏允风靠着车窗,迟野蜷在他腿上,身上披着一件干燥的警服。
迟野又脏又湿,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嫌他,夏允风更不会。
夏允风的手就搭在迟野身上,像过去迟野护着他一样,抱着他的哥哥。
无声的车里气氛压抑,夏允风知道迟野没有睡着,也知道他很累,还一定很难过。
他的哥哥从来没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下。
夏允风到此刻才意识到,迟野不过只比他大了两岁而已。
警服下,迟野抓着夏允风的手,俩人彻底颠倒过来,迟野的手冷的像冰。
夏允风把他搂紧一些,想要温暖他。
凌美娟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最初的混乱过后,凌美娟遭受不住打击,晕倒了。
虽然很快醒来,但状态不佳,两个孩子已经自顾不暇,队里的女警不放心,在另一辆车里陪着她。
出事的前因后果已经告知家属,夏允风悲哀的想,山里那群禽兽恶霸还能活到寿终正寝,为什么好人却是这样的结局。
初次见面时抚过头顶的手掌宽厚而温暖,那是夏允风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保护他。
出于对警察这个身份的信任,夏允风对迟建国的态度是家里最好的。
迟建国对他也很好,不嫌他脏,回家的第一次澡就是迟建国帮他洗的,后来小小风受伤,迟建国很守信用的帮他保守秘密,每次和迟野吵架,迟建国总是拉偏架,气的迟野说他偏心,还说亲儿不如养儿。
最后见那一面,迟建国要和迟野说悄悄话,不让夏允风跟着,说下回带他一起。
“下回带你”,可是哪里还有下回。
原来痛苦起源于遗憾。
警车一路将他们拉回家,迟野一言不发的进屋,找衣服洗澡,看起来很平静。
仿佛那声“我没有爸爸了”是假的,眼里的悲切也不存在。
送他们回来的警察没有走,这一家刚刚失去主心骨,需要照看的地方很多。
不多时,凌美娟也到了。
女人被搀扶进屋,瘫坐在沙发上,呜呜的哭。
凌美娟这一生不易,二十来岁丢了儿子,离了婚,所幸遇到一位良人,成了家,后来儿子回来了,生活走向正轨,好似半生苦难走到尽头,谁知命运当头一棒,在最幸福之际打的她痛不欲生。
夏允风也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挨到凌美娟身边便被紧紧拥住。
滚烫的泪水湿漉漉流入颈间,如同凌美娟的悲伤向他渗透。
迟野从没洗过这么久的澡,时间长到夏允风以为他在洗手间晕倒。
要敲门时迟野出来了,他已经洗净脏污,只是脸色苍白难看,看起来多了几分病气。
夏允风探手要摸他,被迟野躲开了。
他手里捏着毛巾,擦一擦头发上的水,声音格外沙哑:“妈呢?”
夏允风才看见他褪去尘泥后的手,大大小小好多伤口。
“在外面。”
夏允风去找药箱,翻出消毒水和创口贴,迟野摇头说不用,套一件卫衣便要出门。
“去哪里?”夏允风步步紧跟。
迟野说:“殡仪馆。”
那三个字让凌美娟又哭起来,她泪眼朦胧的看向迟野,惊觉一个早上过去,大儿子正飞速的长成一个男人。
夏允风想跟迟野一起去,但迟野让他留在家里。
还想再说的时候迟野摸摸他的脸:“听话。”
夏允风忽然很想哭,他想帮迟野分担,也怕给他添麻烦。
迟野坐上车走了,手撑着额头,紧闭着眼。
到了殡仪馆,迟建国几个队友已经先一步赶到,铁血男儿都红了眼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迟野却未掉一滴泪。
他按照程序完成每一项后事的办理,忙上忙下,拒绝别人的帮助,签了很多字,写了很多遍自己的和迟建国的名字。
战友把迟建国的手机交给迟野,手机充好了电,方便通知亲友前来吊唁。
迟野把手机装进口袋。
工作人员说遗体已经清理干净,家属是否要见一见。
迟野点点头。
没让人陪,殡仪馆的停尸房里,近距离的看着他爸,熟悉的面容,脸上没磕着,迟建国是死于窒息。
迟野打开迟建国的手机,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爸生活简单,电话通讯都是工作往来。翻到相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拍,里面有迟野,有夏允风,也有凌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