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枕大被/应长好(15)
老顾没有接船的经验,想不得太多,开了车门,一路小跑,挤到了人群跟前,挥着臂膀,高声呼喊:“大少爷!”
关鸿名听见他的喊声,立刻有了方向,拖着文寿,突破重重人海,总算与老顾汇合了。
老顾见了关鸿名,有些喜不自禁的意思,抓着他的手牢牢一握,这才接过二人的行李,低声念了几句菩萨保佑,末了问了一句:“文少爷,怎么你也?”
文寿不搭这茬,反问起了他:“老顾,爸爸让你来接么?霍司机上哪里去了?”
顾管家听这提问,立刻收了笑脸,有些欲言又止。他将二人送上车内,安放好了行李,这才坐回车上,心事重重地发了车:“唉、他,老爷把他遣走了。”
兄弟二人一并坐在后排,皆是莫名其妙:“做错事儿了?”
顾管家长吁一声,笑得勉强:“供不起了,车也变卖了,单单只有这一辆,还要司机做什么?”
文寿听闻此言,立刻心中悚然,猛地侧过脸,却见关鸿名并未慌张,只微微拧起了眉毛,望着擦过窗外的长青树叶。
文寿还没回过味儿来,只呆呆地撑着座喃喃:“还有谁?都没了么?”
老顾转着方向盘:“上上下下,约还有六七个,小少爷到底要人照顾的……”
话音未落,老顾自知失言,一手拍了额头,不再说了。
然而兄弟二人耳聪目明,此刻脸色已然大变。
小少爷?
关鸿名听这称呼,心下一回旋,陡然生出一道可怕猜测:“什么小少爷?”
老顾猛地踩了一脚刹车,仿佛不知如何措辞,很怕提起那个名字似的了:“关少爷,你别动了肝火,我知道少爷您、您……可老爷这也是被……”
饶是关鸿名如此镇定的做派,听过这番说辞,也是思绪大乱。他一时气短,面目顿时走了样子:“这关头,金飞燕?父亲这真是、这真是……”
文寿惊归惊,在一旁赶紧抚了关鸿名的背,开口也是一番暴风骤雨:“老顾,你说清楚,说明白了!”
老顾一缩脖子,本想留待他们父子去谈,只怪自己嘴太笨,这下倒赶鸭子上架,只好一五一十,急急忙忙地全交代了。
半个月前,金七九的邻居发觉七九这房子里,孩童闹腾不止,日哭夜嚎,不得安生。邻居忍无可忍,叫门无果,破门而入,却见金七九倒在床上,床铺上花花绿绿,皆是她的死尸排泄。
独独她的孩子,皮肤发青,瞧着尚不足月,趴在她的冰凉胸脯上,哭得声震屋宇。
该名邻居吓得不轻,立刻唤来了巡捕。巡捕东查西查,发现该名年轻女子就是往日里名扬六平城的金飞燕。
事情顿时热闹起来,城内议论纷纷,越传越离谱,说关老爷的三儿子天生得意,瞧不起他的亲娘,在十里巷克死了金七九,吵着要回关家了。
巡捕房迫于流言,终于还是将这孩子送去了关府。
关老爷此时本就是泥菩萨过江,如今横生祸事,更是急火攻心,七窍生烟。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拿不出收买巡捕房的钱财,更堵不住六平城悠悠之口,加之末了打开襁褓一看,算是哑口无言:这模样生的,说不是他的种,他自己也难信了。
关三少爷大难不死,就这么回家了。
这一通解释,关鸿名和文寿皆如上听天书,坐在后排,齐齐发愣。
文寿的脑子先回过来神,他咽了口唾沫,机械地捶着大腿,撕开嘴唇道:“大哥,我恐怕,爸爸这算盘……”
关鸿名没有搭腔,他定定地望着老顾的座背,最终将额头贴在了上头,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一团乱,一团乱……文寿……”
——
确实是一团乱。
三兄弟见面时,这位小弟弟躺在摇篮里,口水与鼻涕齐飞,床单与尿布一色。何妈妈听他哭喊,急匆匆地从厨房冲将出来,高声道:“啊呀——”
这声未竟,她一抬眼,冷不丁竟见了房内的两个少爷。于是她喉咙舒张着,却发不出声了。
关鸿名踏上前去,还不等她开口,先将她揽进了怀里:“何妈妈,我回来了。”
何妈妈怔在原地,顿时面上通红,语无伦次起来:“少、大少爷……真是你么?”
关鸿名松了手,昂头四处一瞧,宅子里稀稀落落,早就没了当年威风,独独还有几个大件撑着场面,想必是父亲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的。
关鸿名目睹空宅,心中也跟着空落起来:宅子的摆柜里曾经放过几个珐琅彩的大盘子,是关太太的嫁妆,如今也不见踪影了。
文寿刚放了行李,就被这位小弟弟雷音灌耳:“爸爸在哪里——哎,这小东西真能哭!就是他么?”
何妈妈绞着手帕,如梦初醒地要去换尿布:“老爷他出门去了,也没说去了哪里……”
顾管家点点头:“老爷脚不沾地,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文寿俯身看他摇篮里的弟弟,几个月大,长得确实像关家人,只是眼睛带点吊梢样子,有些金飞燕的影子。
“大哥,你来看他,”文寿的声音盖过了小弟弟的哭声:“他叫什么?”
何妈妈手忙脚乱:“老爷说叫鸿禄……都叫他小少爷罢了!”
文寿看着该名弟弟,有些不合时宜地琢磨起来:爸爸也给他带了个鸿字呢!
关鸿名走近摇篮,心带好奇,略略地低了头也去看。
“关鸿禄。”
此声方落,篮子里的婴儿仿佛听懂了他的呼唤,朝他眨着眼睛,不再哭了。
文寿撑着摇篮,摸上了鸿禄的头发,细细软软,像阿祖拉。想起阿祖拉,他情不自禁地就把手放在了鸿禄的颈下,仿佛立刻忘却了和金飞燕的恩怨:“我来抱一抱他!”
何妈妈没有多加阻拦,鸿禄的脑袋朝着文寿,脸颊上的两团肉鼓了出来,柔软地敷在了文寿的肩膀上。
饶是关鸿名忧心思虑,此刻也不得不皱着眉头微笑起来:“当心抱坏了。”
文寿倒是没有操心的:“大哥,你瞧瞧,阿祖拉也是,他也是,怎么都爱看着你呢?”
鸿禄确实目不转睛地看着关鸿名。他的嘴微微地张着,口水滴了文寿一身。
“大哥,真有意思,”文寿低声地朝关鸿名耳语:“咱们两个要按岁数,都能当他的爸爸了。”
他又轻轻地一笑:“要不是时候不好,我倒真希望看着他长大些,他能长成什么样子啊?”
关鸿名望着文寿怀里的小东西,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小孩子白白嫩嫩,懵懵懂懂,却不知是狼是犬,是敌是友。
文寿垂眼看着鸿禄,忽而心生一计似的,嘴唇贴在他脸边儿,小声道:“鸿禄,要是长大了,你可不许喜欢你大哥。”
关鸿名猛一抬头,见何妈妈正在清理摇篮褥子,没有听见,这才不轻不重地踩了文寿一脚,嘘声道:“文寿!”
文寿也不抬脸,继续殷殷地嘱咐这位几个月大的弟弟:“我告诉你,你要喜欢他,那遭的罪,可够你娶二十个姨太太!”
关鸿名一听,先是一愣,而后渐渐地红脸笑了起来:“胡说八道!那么,真是委屈你了!”说罢,他伸手就要将鸿禄抢来,远离文寿的胡言乱语。
二人争抢间,鸿禄又大哭起来,何妈妈眼疾手快,将两人轰到了楼上,才算闹完了。
第二十三章
关父回来得很迟。
他本要回来得更迟些——借钱碰了一鼻子灰,便跑去听戏。戏还没唱完,半道下起了雨,雨声大得厉害,操琴的声儿都有些被盖过了。再这么下下去,回去的路都泞了。关老爷心烦意乱:也罢,不听了。
他知道关鸿名是今日回来,也并不急着去见。总是要倒插门走的,且如今有了个鸿禄,更加顺理成章了。
他回到家时,老顾等着他,毕恭毕敬地接过外套,递了干净毛巾:“老爷,两个少爷都在上边儿……”
关老爷应了一声,并未出乎意料:“两个都来了。”
他不慌不忙,先走到了摇篮边上,逗了逗鸿禄——这孩子好在大体是像他的——接着回头嘱咐道:“你把摇篮子抬到楼上,要他们下来。”
关家大宅的座钟兢兢业业,指着些希腊字,稳步地走。
关父闭着眼,仰面靠在沙发上,听见了两个儿子的脚步声。
他听见关鸿名远远地喊了他一声父亲,也并未吭声,而文寿按捺不住,立刻奔向他,猛地一扑:“家里究竟是怎么了?”
他拨开文寿,脸上勉强:“我几时让你回来了?”
文寿理直气壮:“家里出了事情,我和大哥当然要同进退。”
关父扭脸朝着关鸿名——他的长子,此刻站在一旁旁观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雨将窗子淋成了个万华镜,外头灯火零星,夜渐深沉。
“你这几天收拾收拾,肖家要你的人。”
关父的语气平淡,他与关鸿名讲话向来是如此的,好的时候不咸不淡,坏的时候雷霆万钧。
关鸿名眨了眨眼,茫然地开了口:“要我去汇峰做事?”
关父懒得多加解释:“做什么事!肖淑华,她想跟你结婚。”
文寿本在沙发上手不停脚不住地,一听这话,顿时化成个栩栩如生的雕塑了。
关鸿名云山雾罩:“我和她?这,这不行的……”
关父抓过了沙发旁的手杖,仿佛立刻有了底气:“要你去,你去就罢了!怎么,去了美国几天,搞起自由来了?”
关鸿名连日的操心,却真猜不到是如此的劫难。
要他去和旁人结婚!
关鸿名的脑海中猛地闪回了一个画面,是在陶家的宅子里,文寿抱着阿祖拉,在灯下朝他微笑。这灯影摇摇晃晃,稍不注意,竟化作了泡影。
他扫了一眼文寿,文寿跪坐在沙发上,面朝着关老爷,已然是呆若木鸡的神态。宅子内寂静一片,只听得见大雨撼窗的声音。
“为什么?”关鸿名垂下了眼皮,说话声被雨滴搅得模模糊糊。
关父不大爱提起这档子事,立刻撇过了脸。然而他心知此刻若不解决了,他和肖家的这笔大帐就不算完,他就得四处奔波欠债,见人脸色——哪有用了他这个儿子干脆痛快!
故而他长吸一口气,语气不善,三言两语地,将因果摆了摆。关老爷越说越是为他的财产痛心疾首,全然忘了始作俑者就是他本人:“这是银行出了问题,我没有办法,人为刀俎!”
他抬眼看着关鸿名,脸上阴沉地开了口:“好儿子,就当是我亏欠你的。”
关鸿名愣怔怔地听完,虽然与他先前猜测大致无两,但这脸上依然没了血色:“总还有办法的,这不能……”
他求助地看向文寿,然而后者仿佛还未从事实中醒悟过来,面上一片空白:他千里迢迢地回来,原来就是看着父亲亲手将大哥给贩卖掉,拿来还债了。
关鸿名从未如此困窘过,甚至想要跪下来恳求他的这位父亲了——他能如何地去反抗呢?他是父亲的好儿子啊!
关父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肖家催得紧……”
话音方落,关鸿名还没变换表情,倒是文寿,终于是禅僧出定,大梦初醒,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受惊的猫似的,厉声呼喊,堪称是尖叫起来:“你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关父被他吓了一跳,继而拿起手杖要驱赶他:“你给我上去,没有你的……”
谁知文寿满面通红,反手抓住了关父的手杖,胸口起伏,情绪愈发地激动起来:“欠了肖家的钱,还就是了,你把大哥送出去算什么事情?爸爸,你真是糊涂了!”
关父大惊之下,竟发现拽不动手杖,于是愤然向前一推:“你懂个屁!”
文寿这时候借力打力,猛一使劲,将手杖从关父手中抽了出来,向前悍然一掷,手杖飞向墙角的座钟,将前饰的玻璃片儿击了个粉碎,连带着座钟,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
窗外夜风将起,携雨裹尘,撞击着窗户,嚎叫得凄切凌厉。
“不许让他去。”文寿逼向关父一步,气息粗重:“爸爸,你把大哥当做什么?没有钱了,拿他去换钱吗?”
关父失了手杖,恼羞成怒似的,一把推开了他:“疯了?放你的狗屁,滚!”
文寿丝毫未动,他腾出手,愈发向前逼近了,接着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关老爷的前襟:“把他赶出去的,究竟是谁?如今还喊他好儿子,爸爸,你到底怎么喊得出口?”他将关老爷越抓越紧,头却深深地低了下去:“你哪里有一天把他当做儿子?”
关父从未被一贯宠爱的次子如此顶撞过,也激动而愤怒起来:“反了,反了你了!他妈的,读了几天洋书……”
文寿已然长得比关父要高了,他冲着关老爷,喘着十足的怒气,最终气极反笑似的,阴阴地打断了他:“爸爸,”他与关父对峙着,面上在灯下见了血红颜色:“我叫这么一声,往后,我不再叫了。”
文寿向后一步,将楞在原地关鸿名的手一把攥住了:“钱,你拿不出,我帮你去借,这事情完了,我和大哥,再也不回这地方来了。”
文寿拖曳着关鸿名,一如被关老爷赶出家门的当日,大步流星地上了楼,独余在他身后暴怒的父亲,和窗外的滂沱大雨。
第二十四章
进了关鸿名的房间,文寿气息紊乱,耳听得身后还有关老爷的高声怒斥,这门就摔得格外地痛快。
关鸿名还愣着神,却不料文寿将他牵至床上,两厢面对着坐下了。
文寿神情严肃,脸色憋得通红:“大哥,爸爸他、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绷也不住,竟然扑簌簌地流了眼泪下来:“大哥,气死我了!大哥……”
关鸿名手足无措,脑子发蒙,只好急匆匆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可惜文寿个头日渐大了,抱起来有些费劲:“这、你哭什么?”
文寿也抱着他,将头钻进关鸿名的胸膛里,嚎得情真意切起来:“你怎么能受这个委屈?”
关鸿名理不清到底是谁受了委屈,一下一下地拍着文寿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文寿只管自己哭了个尽兴,横竖在关鸿名面前,并不丢人。末了他抽抽搭搭地直起了身,眼圈当真是红了一片:“我要是不在,你就真跟淑华姐结婚去吗?”
关鸿名一愣,想也没想:“怎么会?”
文寿挂着泪,悄悄地放下了心:“那你怎么办呢?”
关鸿名偏着脑袋细细地一想:“我走得远些,往家里寄钱,还清了债,再说罢。”
谁知文寿一捶床铺,立刻纠正了他:“再说什么?到哪里去?你得先来找我!”
关鸿名低头一看文寿,此人神情很是委屈,眼角带泪,面色桃红,并滴着两条美丽的鼻涕。
如此紧要关头,纵使是关鸿名,也忍不住笑了:他这位弟弟对他确实是赤诚一片的。
“找你做什么?你尽夸些海口。”
文寿将关鸿名的肩膀掰正了,正色道:“并非什么海口,有三条在,钱我自然借得到,只是大哥,”他去看关鸿名的眼睛:“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以后要是做了教书匠,没有几个钱……”
关鸿名还停在他的前半句,想起了三条,便豁然开朗,喃喃道:“是……”
文寿鼻子一皱,捏了一把他的脸,继续问:“大哥,你嫌我穷么?我往高了教,再要么、再做些翻译的事情,总能有不少钱的,大哥……”
关鸿名总算听清了他的絮叨,这心里一软:“冒什么傻气,我几时说全凭你养了?”
言至此,关鸿名又仔细地考虑起来:“你倒说得轻松……到底不能和家里断了联系,还有个那么小的孩子……”
这话一听,文寿刚作出喜不自禁的神色,这会儿却抓着关鸿名的肩膀,将他一把推到了床上。
“我瞅个没人的空,把鸿禄给偷过来,总行了吧?”
关鸿名仰躺着倒在床上,将床垫凹陷出了他的轮廓:“啊?”
文寿压了上来,额头抵着关鸿名的脑袋,语气有些发愠:“鸿禄宝贝,还是我宝贝?”
关鸿名眨了眨眼,这脸顿时带了红色,他推了推文寿的胸膛:“这时候了,你……”
文寿坚持不肯动弹,又因刚才流过了眼泪,眼睛通红着,也不知斗的哪门子气。
关鸿名拗他不过,末了只好服了软,轻轻地将手附在了文寿的细瘦腰身上,说话说得低声儿,简直像是呓语起来:“唉……这、谁有你宝贝呢?”
文寿猛一抬头,顿时破涕为笑,小兽一般地,贴着关鸿名的肩颈窝儿又磨又蹭起来。
关鸿名捏着他的脖子,经历了方才的大事儿,这时候心里竟还能暖融融地,有些发痒。他低头嗅了嗅文寿的头发,也是暖的,带些海上的风,又带些草木的香。
文寿磨蹭了半晌,终于垂着头,正对着关鸿名了。他不说话,只是笑。
关鸿名望着他,无端端地记了起来:那本厚重的浮士德到哪里去了?
他思忖了半天,却得不到结果,便伸出了手,勾着文寿的脖子,向下轻轻地一压。
罢了,如今纵然找到了,也并无大用:要是魔鬼拿文寿来引他订下契约,他也想不了什么地狱天堂,必定爽快地答应了。
雷雨终有竟时,草木自当一新。
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