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棋士(15)
谢榆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都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浪子。他很自由,是风吹浮萍的自由。他很洒脱,是郁郁不得志的洒脱。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他其实根本不想做那些事。他可以是任何人,然而唯独做不了他想做的人。棋盘之外他是谁?他看遍了灯火酒绿,自己也染得五彩斑斓,可是那些色块拥挤、肤浅、喧闹,使他快乐的同时让他麻木。只有当他重新回到黑白两色的战场上,听到那闲敲棋子的声音,他心底里那些久违的情绪才翻腾着苏醒过来,叫嚣着疼痛。
他在走廊上呆呆站了几分钟,突然自嘲地咧了一下嘴角:“真难看。”
十七岁的年纪,跟十二三岁的冲段少年下棋,十盘里面输了九盘,还想哄骗自己:没事,我就是这样子的人,我不下了。
对得起曾经的自己吗?
我没有天赋吗?我没有努力过吗?可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的呢?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躺下,心里真的好受吗?
心脏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受。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难受过了,仿佛冰封的身体在春天开始解冻。他迫不及待想要纾解这种痛苦,躲进厕所里给魏柯打了个电话。
这次是他先开的口:“我昨天九连输。”
“我已经知道了。”魏柯道。
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吧。谢榆在心底里哀求。
“到底怎么个情况?”
谢榆深深地松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我能赢,但是第一个孩子他下了一手怪着,把我吓了一跳。他的行子我完全不熟悉,后来输掉了那局比赛,再后来,就输掉了后面的所有比赛……”
“是输掉还是放弃?”
谢榆坦言:“前三盘还想拼一把的,后几盘没好好下。”
“你年轻气盛,自尊心很强,轻视对手之后被翻盘,这种事很常见。开头调子没起好,一旦输棋就自我否定,导致心理压力过大,这是连续失利的主因。到最后自暴自弃,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觉得’输棋是因为我不好好下、而不是我下不好’,潜意识为自己的失败开脱。”魏柯一针见血地分析着弟弟的心态。
谢榆被他毫不遮掩地揭穿,不得已回顾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发觉确实如此,不禁捋了把头发:“你说话真难听。”
“我不觉得他们会比你强。”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你让了他们九个子。”魏柯道,“你离开棋坛的时候跟他们不过一样大,五年之后回来下棋,却要让他们九个子,输了也正常。而且九连输是心态问题,不是实力问题。在实战中,心态比技术更重要。”
谢榆虽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强压住那股飘飘然,理性地分析道:“……我觉得也是实力问题。第一局那个小孩在59手下出了五五肩冲,我完全没有见过。”
“来,复盘。”
“等等等一下,现在?!我在厕所,我手边都没有棋!”
“不许找棋,就地报谱。”
谢榆汗如雨下,很快又攥紧了拳头。魏柯盲奕尚且傲视群雄,他只是复盘昨天才下完的一局棋,怎么就不行?谢榆闭上了眼睛:“黑3-四,黑4-十六;黑16-三……”随着全身心地投入,谢榆脑海中出现了纵横19道的棋盘,昨天与叶明远交手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浮现在他眼前。“……第59手,黑子五五肩冲。”
谢榆即使再面对这手棋,依旧肝胆俱丧,但对面魏柯似乎轻笑了一声。谢榆不满道:“你看穿了他的套路,觉得我是个白痴吗?”
魏柯的话却出人意料:“这一手是半个月前棋院开发的一种新下法,是我们开会时总结讨论出来的。”
谢榆的嘴渐渐张大了,中国棋院……那是国手训练的地方!随着中国围棋实力的水涨船高,那里几乎代表着世界围棋的顶峰!
谢榆心里一阵轻松:“难怪……”
难怪他没见过!难怪他慌神!难怪他像是被点了死穴一样,任人宰割!这是最优秀的棋士们日思夜想、群策群力得到的一招手筋,以他的水准,自然溃不成军!这根本不代表冲段少年的水准,甚至都不代表叶明远本身的水准!他完全没有必要自惭形秽!
“真狡猾啊……”叶明远这小子后台够硬,连棋院的棋谱都能蹭到,“欺负我没见识。”
“没有见识,就去见识。没有经验,就去经历。”
谢榆失笑:“你说得可真轻巧。”
“我也有九连输的时候。”魏柯突然淡淡道。
谢榆一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潮红。他想起昨天他在电话里冲魏柯吼,说他这个常胜将军不懂自己的心情。
“真的假的?”
“真的。刚打上职业,谁也下不过。何止九连输,每天都在输。好像那段时间把一辈子的棋都输完了。”
谢榆想起魏柯在围甲坐冷板凳的经历:“那段时间是多久?”
“三年。”
谢榆忍不住咂舌:“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只是埋头训练。”魏柯顿了顿,“后来就一直赢。”
“操!”谢榆嘴上骂娘,眼里却有点湿润了。
三年,1000多天,魏柯才等到命运垂青……
两人将“五五肩冲”那一手拆解完,谢榆突然想起杨小鱼还在鏖战,连忙挂掉了电话走进教室。里头鸦雀无声,方才对局结束。杨小鱼挺胸抬头,手托着腮,而叶明远凝视着棋盘,蹙着眉头:“这不可能……”
谢榆按住了杨小鱼的肩膀,把蔡院长的话带给叶明远:“永远不要对一个棋士说不可能。”
两人相视一笑,杨小鱼赢了。
叶明远的目光落在谢榆的那只手上,冷冷道:“一时的输赢不算什么。”
“那你还想怎么样?”杨小鱼问。
“五番棋。”
“五局三胜?我为什么要跟你比五局?”
叶明远转头叫章翊闻:“你过来,他要走。”
章翊闻苦着一张脸:“现在嘛?”
“没你的事!”杨小鱼虎视眈眈地按住了棋盘,然后对叶明远道,“五番棋就五番棋。”
两人略略整理了一下棋盘,重新开始。
谢榆觉得杨小鱼现在这个状态非常好。杨小鱼之前跟人下棋是非常不自信的,长考、犹豫,经常落子还想悔。但是现在,他变得干脆、利落、专注。谢榆觉得蔡院长说的“愤怒”两个字并不妥当,在他身上,谢榆看到的是斗志。
杨小鱼在提出与叶明远一决高下的时候,内心的确非常悲愤。他进蔡文玉道场的时候也是一统云南的神童,第一次参加定段赛的时候只有10岁,何等少年意气。然而几年过去,他始终在一个瓶颈,不知道怎样才可以突破,久而久之连自己已有的水准都保持不了。他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可以用来犯错误,但他好像越来越不知道怎么下才是对的了。他受尽讥嘲,前途未卜,眼看着自己陷入泥沼之中却无法自救,然后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亲自将他赶出了蔡文玉道场。
他的棋路被彻底斩断,他要去读文化课,而他明年就要中考了。
那一刹那杨小鱼觉得,整个人生都是灰暗无望的。
而叶明远在他面前说:“是你连累了我。”仿佛自己是什么沾到他身上的脏东西。
杨小鱼豁出去了:反正我已经要卷铺盖走了!我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该丢的人全已经丢完了,我已经一败涂地、退无可退,情况永远不会比此时此刻更糟。既然如此,我滚之前也要给我自己争口气,让你叶明远知道你今天做的全都是错的!
什么中考、定段赛,什么友情、第三者,此时此刻杨小鱼心里没有这些东西。他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愁,他就想搞死叶明远。
“第二局。”杨小鱼道。
这盘不用再下了,叶明远又输了。
谢榆在一旁看得一手汗,此时又狠狠出了一口气。
叶明远抬眼,对着谢榆冷冷道:“魏先生是去向院长求情了吗?”
杨小鱼绝处逢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榆则暗自咬牙,好你个叶明远!
他本来无意把校长的决定告诉杨小鱼。杨小鱼的根本问题不出在棋力上,而出在心态上,他心无旁骛才能发挥出应有的实力,两盘连胜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旦开始胡思乱想,背上压力,杨小鱼就极有可能崩盘。
然而,叶明远把这一层挑破了。
面对着杨小鱼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睛,谢榆没有办法保持沉默,点点头:“赢下他,校长才会重新考虑。”
杨小鱼死里逃生,用力嗯了一声,摆出了第三局——
天王山之战。
天王山之战是个典故。本能寺事变后,忠于织田信长的部队在天王山与叛军展开激烈的决战,最终剿灭叛军,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而本能寺事变本身就与一场棋局有关,天王山因此被引申为围棋比赛中的关键一役。在五番棋中,第三局就是天王山。
谢榆在他们身边落座看盘。处于第三者的位置,他可以敏锐地感觉到杨小鱼的变化。杨小鱼表面上依旧斗志满满,甚至比前两盘更有战意,但是他的眼神明显地虚了。他不再敢与叶明远对视,把目光钉死在棋盘上,行棋前所未有地缓慢,落子谨慎到近乎怯懦。谢榆心里咯噔一下:他猜得不错,杨小鱼的老毛病又犯了。
杨小鱼也知道自己心态太过焦虑,时不时要作深呼吸,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进入状态。当听到“魏仙手”带来的消息时,他仿佛得了赦免,但随即就是不由自主的心悸。这种心悸不仅是心理上的紧张,而且生理上也异常难受,一颗心像是在做自由落体般高高吊起,难以呼吸。他非常明白这是他人生的胜负手,赢则留,输则滚。他心里不住说着“我一定要赢啊”,要让蔡院长刮目相看,要让叶明远后悔,要让周围窃窃私语的同门们打脸,可是又时不时反悔自己刚才那一手下的不怎么高妙。
这局棋拖了整整三个小时。最后收官数子,杨小鱼输了三目半。
叶明远含讽带刺:“这就泄气了?”
杨小鱼不服输地反唇相讥:“还有两局,别高兴得太早。”
两人收拾了棋盘,再来。
这盘棋两人有默契地下起了快棋。谢榆寄希望于10秒一手的快速对决可以让杨小鱼无暇他顾,但是杨小鱼在浮躁的心态下,没有发挥出自己扎实的功底,让叶明远捡了个大漏勺。谢榆忍不住对叶明远转变了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