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克克莱恩】螺旋迷宫(2)
作为一只脚跨入半神序列的“诡法师”,克莱恩在灰雾之上已经不需要道具或者梦境的形式来进行占卜,灵感会忠实地遵照他的意愿为他带来他想要的答案。因而几乎是下一刻,克莱恩看见,空空荡荡的长桌边,他对面那原本应该是“世界”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不太稳定的投影。
随着那个人影的出现,椅背上璀璨的星辰开始飞速流转,似乎即将凝结出一个虚幻的符号,但很快,它们各自回到原位,重又归于沉寂。
不属于这里吗……?
克莱恩若有所思,他好像收到了冥冥之中灵性带回来的预示。他打量着对面逐渐清晰起来的身影:这个人留着黑色的长发,皮肤呈现北大陆并不常见的古铜色,看身材应该是一位男性;他身着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手臂、手腕、腰腹和脖颈处则佩戴着繁琐的黄金饰物;他的面容也逐渐凝实,不像灰雾之上其他的来访者一般裹挟着一层雾气,而是很快变得清晰可辨……
克莱恩无法克制地瞪大了双眼,即使是“小丑”的能力,也只是让他没有当场惊讶地叫喊出来——
熟悉的急坠感之后,克莱恩猛地翻身坐起来。
“阿兹克先生!”
听到了克莱恩的叫喊,坐在窗边往外眺望的男人动了一下,转过身来。
天色黑沉,今晚的海上没有月光,唯一的光源来自灯台上一支孤单的蜡烛。男人的脸隐藏在烛火落下的阴影中。火光摇曳,给他深色的皮肤镀上一层奇异的金色,朦胧而柔软。
“还没到你守夜的时间。做噩梦了吗?”男人问。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也许是他在廷根大学的执教生涯中带出的习惯,这能让与之交谈的人下意识地感到安心与放松。
克莱恩开口,又不得不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是的,一个噩梦,我梦到——”
他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因为就在他开口并试图回忆的一瞬间,他感到有无数的画面像是流水一样,从他脑子里漏了出去,他立刻想要抓住一些关键的信息,但是这也和抓住流水一样徒劳无功。
“我梦到……梦到……”克莱恩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男人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他。船舱的房间内只有浪花拍打的声音,和着船身的颠簸组成空洞反复的旋律。
“……我忘了。”确信自己无法再从脑海里搜刮出任何相关的信息,最后克莱恩只得无奈地说,“一点都不记得了。这……有些不寻常。”
“我听到你喊我的名字,然后你就醒了。”男人提示他,语气里也逐渐笼罩上几分忧虑。他顿了顿,扭头看着窗外浑然一体的黑色天海,叹息道,“我们就快到‘天灾海峡’了。”
克莱恩沉默了。他当然明白阿兹克先生的意思:虽然有过约定,在拿到死神的戒指后,阿兹克先生却并不赞同克莱恩继续跟随他去寻找死神的宝藏。但克莱恩非常在意很久之前那个他与阿兹克先生共同探索陵寝的梦境占卜——这可谓他与阿兹克先生结下渊源的起点。因此在占卜得到尚可接受的结果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跟来了。
克莱恩注意到阿兹克先生并没有主动说起他记忆的恢复情况,他也知趣地没有多问,但这无疑为这次旅程蒙上了又一层未知的阴影。
“您还是没有感觉到那种特殊的吸引?”克莱恩问。
男人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的灵性没有带给我任何启示。”
“风暴海只是第一站,前面的路还有很长。”克莱恩安慰道,“占卜家的灵性告诉我,这不会是一场无功而返的旅程。”
克莱恩拎起床头的怀表,发现和他预计醒来的时间相距不远。至此,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睡意。他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去盥洗室洗一把脸,这才注意到自身的状况——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才发现这个——他小腹偏下的裤子竟然被撑得鼓鼓囊囊,这并不来源于尿意……
天哪,我只是和衣打了个盹,所以我刚才到底做了个什么样的噩梦?和一打魔女发生了超友谊关系吗?
克莱恩简直一秒都不愿等待地想要冲进盥洗室——借助冥想平复莫名其妙的冲动,以及,他要在灰雾上占卜一下他刚才的梦境。对占卜家来说,梦,尤其是显示出了特殊之处的梦,是绝对不可忽略的启示。
呃,等等……
克莱恩僵硬地转过头——
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完全不出意料地对上了阿兹克先生的目光,克莱恩对于一位至少序列2的非凡者的眼力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艹,那是什么眼神啊!我该怎么办?假装无事发生?还是露出男人间“你懂的”的那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克莱恩突然很有一种眼睛一翻继续睡过去的冲动。他简直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仔细想想,他今天醒过来之后就非常奇怪,似乎一直处于一种梦游般后知后觉的状态。说起来这有些像是“梦魇”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等等,不对!不对劲!
夹紧的大臂感到腋下的坚硬。仅仅一瞬间,克莱恩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被调动起来,绷紧到极限。通常来说,他可以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就完成拔枪上膛射击的动作,但此刻,他没有任何信心完成哪怕是最简单的攻击。
会死!只要流露出最轻微的进攻意图,他就会死!!!
克莱恩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白衬衫,黑马甲,搭在椅背上的燕尾服和桌上的半高礼帽;古铜色的皮肤,还有耳朵边那颗小痣……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唯一不同的是——眼睛!那双褐色的眼睛!它们不再隐藏于烛火的阴影之后……
阿兹克先生的面孔给克莱恩的第一印象,就是五官柔和。可这只是因为在克莱恩面前的大多数时候,他总是面带微笑——微微扬起的嘴角和温和的眼神很容易就能给人一种亲近的感觉,而当笑意从他眼睛里消失的时候,他看起来……
这不是明智的反应。克莱恩意识到。控制自己的肌肉和舌头、假装毫无觉察,虚与委蛇地暂且安抚下面前这个陌生的存在,对于曾经的“小丑”和“无面人”来说,本该轻而易举。但是他的身体背叛了他,一种茫然的惶惑和愤怒在一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你不是阿兹克先生。”他注视着面前五官冷峻的男人,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就在克莱恩话音出口的一刻,灰色雾气自他身后喷薄而出,涌动着包裹住他们。在这一刻,现实与灵界产生了短暂的重合。克莱恩恍惚间看到白袍的男人重新坐在了长桌的另一端,正安静地注视着他……璀璨星辰在那人背后流转,这一次,它们凝固成一个虚幻的星座符号。
象征着“不死鸟”的符号!
不,不对,那些星辰还在继续变化,那是——
“你比我预料的要敏锐。”男人抿起的嘴角有些许松动,似乎正在展露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两个世界的重叠在他开口的那一刻结束了,灵性的预示完成任务悄然隐去,灰雾涌动的神殿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男人身上的白袍和繁冗的金饰化作再普通不过的衬衫和马甲,披散的长发也向头皮回缩,唯有那个淡淡的微笑,仍若有若无地展现在嘴角——在那么一瞬间,克莱恩错觉从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影子的残余。
然而就在下一秒,克莱恩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几乎是呻吟着倒了下去。他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他背后的皮肤底下滑动,由尾椎顺着脊柱一路迅速向上——轰然炸开!
对于疼痛克莱恩无疑着有丰富的经验,他当然不会像那些疯子一样主动去追求疼痛,必要的时候却也不会逃避和畏惧。但那已经不仅是痛苦了……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一定要说的话,是“痒”。
与直视“永恒烈阳”一瞬间的伤害,或者倾听“真实造物主”时带来的剧烈头痛不同,这种瘙痒并不会让他失去所有意识,因而不得不完完整整地体会着难耐的麻痒从他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个细胞里,细密而残忍地破土而出。克莱恩无法找到瘙痒的源头,它们似乎来自他的全身,甚至……灵魂。如果手里正握着枪,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扣下扳机,在头颅碎裂的美妙声响中获得爽利的、痛快的、无比渴求的解脱。
不幸——或者说,幸运——的是,克莱恩甚至无法忍受从腋下抽出左轮才能迎来解脱前那片刻等待的空白,而只是遵循最原始的本能,来回抓挠、抠挖自己的身体。他的左手越过肩膀,挖进后背,完全无法控制——也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他的手指抓破外衣,戳进皮肤,刺入肌肉,切断神经与血管,指甲尖一直触到坚硬的胛骨,才猛然收拢往外一拔——一大团鲜血淋漓的肉块就这么硬生生被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
肉体的疼痛短暂唤回了一点理智,克莱恩哆嗦着,用自己最后能控制的力气掏出一枚符咒。这是他将材料献祭到灰雾之上制作的符咒,加入了少许他所能撬动的灰雾的力量。为了顺利念出咒语,他不得不又狠命咬了一口口腔里的软肉,当“净化”这个单词和着满嘴血沫从他嘴巴里吐出来之后,他感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身体里抓了一把,像撕一块顽固的口香糖——不,应该说是像撕隔夜的万能胶一样,把什么东西从他灵魂上撕扯了下来。
克莱恩的脸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花费了过去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惨叫出声。但是和刚才那噬心蚀骨的瘙痒比起来,这一瞬间撕裂的疼痛确实不算什么太糟糕的事情了。他疯狂喘息着,冷汗浸透了他全身的衣服——难以想象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流出这么多的汗水;但他的麻烦显然还远没有结束,污染所带来的后果并没有随着净化符咒的生效而一并消除——他的灵性、魔药的残余,他身体里那些平时隐藏着的肉芽和无形的线虫,都在疯狂地生长、蠕动,在薄薄一层皮肤下横冲直撞,叫嚣着要冲破皮囊获得自由。克莱恩不由得庆幸,要是他再晚一点发动净化符咒,即使能控制住先前的污染,也百分百会当场失控!他毫不犹豫地进入冥想状态,及其粗暴而强硬地压制下了灵性的躁动——他清楚这样的镇压更接近饮鸩止渴,并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但很显然现在不是“真正地解决问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