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克克莱恩】螺旋迷宫(16)
祂无所不在。
最纯粹的黑暗,不如说是最原始的虚无,可克莱恩又隐隐能感觉到,那虚无之中自有一种韵律,无形的,却又有序的……好像无数看不见的灵环绕在他周围。那是温柔的,安宁的,永恒的……
不知何时起,那悠长呼吸的频率与克莱恩记忆中通过占卜所听到的已有所不同。
“变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某个遥远得不真切的地方响起。
祂正在醒来。
克莱恩低下头,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最真挚的敬畏:
“这是否就是您千年来所不断追寻的答案?”
“很遗憾,克莱恩,你知道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身着白衬衣、燕尾服的鲁恩绅士摘下丝绸半高礼帽,将一捧由冬青、樱草、金钱花组成的,沾着露水的花束放在白色的墓碑前。
那块沉重的大理石板底部沾有湿润的泥土,工整的凿痕上残留着细小的石沫:
安娜·菲尔德(568-609)
克莱恩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位黑发褐瞳、五官柔和的姑娘。她总爱在秋天的傍晚坐在秋千上眺望远方金色的田野,嘴里哼着哀伤婉转的小调。她的歌声是如此动人,连过路的莺鸟也要落下聆听;她柔软的黑发高高扬起,宛如一面飘扬的旗帜。
悼念的人群已经散去,远处教堂唱诗班的挽歌还在暮色中久久回荡,纯净的童音空灵不似存于凡间:
“噢,地狱的威胁,天堂的希翼。只有一事是真呀:生命飞逝……”*
男人默默伸手拂去墓碑上的泥土与石渣。古铜色的大手抚过逝者的名字,犹如抚过少女玫瑰般娇嫩的脸颊。
祂退后一步站到克莱恩身边,目光没有从石碑上离开。
祂们于墓碑之前、天地之间长久地伫立。哀悼的人群来了又去,去了复来。其中总有一个金发灿烂的男孩,在墓碑前留下一支红色的玫瑰;鲜花转瞬凋零,男孩来了又去,去了复来,直到第三十一支玫瑰也零落为尘泥,墓碑前再无人出现。只有空灵的童声还在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歌唱:
“一事是真呀,其余皆谎:花开一度后将与世长辞……”
天上星河流转,人世不断变迁,时光长河奔流永无息止。野草漫溯掩盖石板又枯萎腐烂荒芜为灰土,风沙于坚硬的岩石上留下刻痕又抚平刻痕。最终在不堪重负的悲鸣声中墓碑断为两截轰然倒塌。
唯有祂放下的由冬青,樱草和金钱花组成的花束,仍是那样娇艳柔软、鲜活欲滴。
“我无法回答你,克莱恩。”祂转身戴上自己的礼帽,“因为这既不是你需要承受的知识,也不是你旅程的终点。”
“请给我一些提示。”克莱恩执拗地请求。
“我告诉过你了,”祂平静地看向他,“只有一个阿兹克·艾格斯。”
“是啊,只有一个阿兹克先生……”克莱恩闭眼嘟囔着,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慰着自己,却总觉得不得要领,很快被无法纾解的欲望逼到眼角发红。
“阿兹克先生——”他极力睁开湿润的眼睛,用拖长的、黏糊糊的语调请求着。他的乞求很快得到回应,男人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开始以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力道顶弄他的身体。克莱恩被颠得舒服,一下一下喘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抚摸阿兹克的脸庞,指尖从对方的额头开始一直滑到下巴,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可您真的只是我的想象?”
有着古铜色皮肤与柔和五官的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抚摸他的头发。
克莱恩颤抖着,奋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打开双臂抱住了阿兹克的肩膀。后者不得不在他腰上托了一把,克莱恩便顺势倒在男人怀里,探头含住对方耳垂连同上面的那颗小痣。
“那么,您会帮助我吗?”他的声音因啧啧的吸吮而含混。
他听到耳边传来的低沉叹息。
祂说:“当然。”
当然——如你所愿。
灰雾簇拥的巨大神殿之中,祂们分坐于长桌两端无言对峙。
笃,笃,笃……
祂的指节在斑驳的桌面上敲击着漫不经心的节拍。
笃,笃,笃——
敲击突兀停止了。
“哎呀,”祂哼笑起来,略微坐直身体,褐色的瞳孔仿佛一个恶作剧意外得逞的孩子那样闪闪发光,“看来‘我’终于给你出了一个像样的难题。”
祂凭空描摹着,灰雾有生命般追随着祂的指尖,在他们面前组成一个神秘学中代表“矛盾与冲突”的图案。
“失去了‘锚’,你会像上一代‘死神’那样,逐渐疯狂、失控,自取灭亡。
“可拯救‘锚’,即使是象征‘死亡天使’的星辰,也很可能会陨落。”
“或者,”祂又说,语含笑意地,口吻中带上一些不易察觉的循循诱惑。祂挥手擦去那些随意画下的图形:“你也可以回到无尽的轮回中去,等待下一次满足仪式要求的机会来临,就像你千百年来所一直做的那样……”
祂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
“生命的延续,知识的传承。永恒的死亡,无尽的希望……”
祂发出悠长的叹息:
“你想知道我愿为之付出什么代价?”
祂的身影随着祂的话音开始虚化。
“你!”祂愣了一下,猛然从宽大的座椅上站起,“死……阿兹克先生!”
灰色的雾气喷薄着、涌动着,自祂身后向长桌尽头那个身着白色长袍与繁复金饰的身影席卷而去。但是——太迟了,在它们来得及亲吻上那带痣的耳垂、弯起的嘴角,或者仅仅是长袍柔软的一角之前,那道身影已经连同祂座椅背后璀璨的星辰一起彻底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回归向那最纯粹的黑暗、最原始的虚无。
只有一句话留了下来,带着一贯平和的笑意,那样温柔地、安宁地、永恒地,在祂耳畔回荡。
祂说:任何代价。
……
克莱恩睁开眼睛。
他瞪着手中的钢笔和面前摊开的拓本出了一会神,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即使与各路“魔女”,或者“欲望母树”及祂的狂信徒狭路相逢过几次,自嘲已经快要对非凡因素影响激素分泌的“下作”手段产生“抗体”,但是这种有头有尾逻辑清晰剧情还他妈跌宕起伏整得和三级片似的……克莱恩确信他是头一回碰上。
更别提对象还是……
克莱恩痛苦地呻吟一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手掌之中,克制着每一秒都更强烈的,想要把自己一头撞死在桌子上的冲动。
“正义”小姐按照“世界”的委托将这批从“心理炼金会”获取的有关“记忆对人格影响”的文拓本献祭给“愚者”的时候,曾委婉地附上了“可能引起精神亢奋,需控制阅读速率”的警告。这没有引起克莱恩太多的警惕,因为他一般只在灰雾之上浏览特殊文献,但今晚他等待着独立军在西拜朗的接头人和随时可能发生的袭击,因而在灰雾之上占卜得到没有危险的结论之后,他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就直接尝试在现实中阅读了其中一本笔记。
当然,他的灵感告诉他,笔记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克莱恩看向手边一字排开用来干扰占卜和探知的阿兹克铜哨、纸鹤,以及最后的心魇蜡烛——虽然不知道这些玩意儿的责任配比,但它们绝不无辜。
随着那种迷迷糊糊的虚幻感褪去,他很快在自己现实的记忆中找到了更多梦中情节的对应。那都是他清醒时的思维碎片,很多都只是一种漫无边际的联想,并不映射他真实的观点与信念,只是原本微不足道的倾向被梦境无限放大了。
比如某个夜晚他自己解决的时候思绪飘忽,偶然联想到那些抛弃原本的肉体、完全转化为“神话生物”的大佬们到底还会不会有生理需求;
比如那位他暗中评价为“绝不能让她与弗兰克结识”的“工匠”女士关于“通过类似制作神奇物品附着非凡性的方式,不靠受精繁殖,而仅靠射精或者排卵的方式排出多余的非凡特性甚至污染”的构想;
比如他曾设想过,万一阿兹克先生真的在想起了所有的过往后成为“不老魔女”口中邪恶的“死亡执政官”,是否还有可能通过“心魇蜡烛”将那个温和的历史教员唤醒。
比如“正义”小姐曾严正指出,性情变化往往不是突兀的过程。同时也不能忽视一个可能,那就是并非所有性情突变都意味着人格分裂的产生……
当然也有更多明显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逻辑漏洞:
比如成为“诡法师”之后他就已经获得灵界穿梭的能力,根本不再需要借助神奇物品;
比如胃里藏雷和万箭穿身这种听起来就痛得要死大概只有“真实造物主”的信徒才敢付诸实践的主意——如果有一天他发现阿兹克先生要对自己不利,第一反应百分百是赶快躲起来,有多远跑多远,至少也得苟成“天使”了再徐徐图之。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克莱恩可以画个月亮对女神发誓,他对于阿兹克先生绝对、绝对,没有产生过任何奇怪的想法!——好吧,虽然他正在阅读的这本笔记的作者,被他吐槽为“异界弗洛伊德”的第四纪著名心理学家麦琪·克雷泰伊小姐可能并不会赞同他的观点……
克莱恩很快通过冥想和“无面人”的能力平复下身体的冲动,他起身走到窗边,无声望向远处的贝伦斯港,默默提取着梦中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虽然这个梦境更多是受了克雷泰伊心理学笔记的影响,因而在某方面变得诡异非常,但作为跨入“半神”序列的占卜家,每一个他无法掌控的梦境都是不可忽视的启示。
对于阿兹克先生的问题,过去他基本抱持着无能为力不必过于操心的态度,更何况阿兹克先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异常。但是随着他踏上南大陆、晋升为“半神”,他隐隐中有了一些预感,因而不得不更多地审视起自己与阿兹克先生的关系。
为什么阿兹克先生隐姓埋名在北大陆生活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一世”回归了最原本的“艾格斯”家族的姓名?为什么阿兹克先生当初选择了历史系,又这样巧合地回到廷根执教,还与原本的“克莱恩·莫雷蒂”相交甚好?而他当初根据梅丽莎的同学的梦境追查拉姆德小镇的异事,发现男爵画像从而真正注意到阿兹克先生的不同寻常,真的只是一个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