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徵未兆(6)
他说着,七窍便溢出血来,谢灵徵忙从袖中掏出那瓶恶臭的神药塞在他手中,低声道:“你先用了试试,我去看看。”
灰兔精感激不尽,谢灵徵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他被抽了仙骨,对仙力的感知不再敏锐,五感于寻常人无异,然而即便如此,在临近主屋门口时,他仍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血煞之气。
谢灵徵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方伸手去推房门,那门没有落锁,只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门扉洞开的一瞬,重物落地惊起尘土,谢灵徵瞳孔微微放大,只见一具靠着木门作支撑的尸体因他的动作重重砸落在门槛上,与那灰兔精一般的七窍流血,双目暴突,大大的张着口,僵硬的面上神色惊骇,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谢灵徵的双肩微微一颤。
这尸身是胡二。
妖族受到巨大惊吓时,会不自觉的现原形自保,而胡二便是如此,化出了身后半条尾巴,方未来得及完全化形,便中途失去了性命,落得一副半人半兽的模样。
谢灵徵呆站片刻,徐徐俯身替他合了眼,便拄着杖往深处走去。
行至他抽仙骨那靠椅近前,他看到地上仍在漫延的鲜血,虽已干涸了大半,却依然沾湿了他的鞋底,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拉开合起的床帘,忽地松开手拄之杖,倒在床沿干呕起来。
只见那织工华丽的锦被之上,伯壶公死状与胡二相近,只是失血更多,面容干枯,神色间更是添了几分绝望悲戚,赤红的双眼大睁,死不瞑目。最骇人的是则他怀中所抱之女,伯灵玉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尚挂着笑,胸膛处却挣出百十把骨刃,硬是将那苍白瘦小的身躯撕扯了个四分五裂,五脏六腑、四肢血肉,裂了个稀烂,零零散散散落在血泊间。
谢灵徵几乎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扶着床栏,颤颤巍巍立起身,想要喊人过来弄清缘由,却忽然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
他目色一利,反手抽了伯壶公尸身腰间长剑,左足轻点,兔起鹘落袭向身后,剑光一闪,那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被利刃抵住了喉咙。
“人是你杀的?”谢灵徵森然问道,“成灵器。”
成灵器脸上那寻衅的笑意尚未收起,便被谢灵徵目中的杀气所慑,他这当口方明白昨夜萧无音说谢灵徵“左手剑使得比右手好”是什么意思,这瀛台弃徒纵使是废了一手一足,抽去仙骨,也能顷刻间要了自己的性命。
“说话。”剑尖划破皮肉,成灵器知道,这人已然动了杀心。
“谢灵徵,你想再多添一条诛仙罪吗?”他色厉内荏地喝道。
“多一条又有何妨。”谢灵徵挑眉冷道,“我敢叫你在那之前万劫不复!”
剑尖更深入皮下两分,成灵器的脸色微微发白。
“冤有头,债有主。”他勾了勾嘴唇,声音里终是透出几分底气不足,“人不是我杀的。”
“是谁?”谢灵徵逼问。
成灵器忽然大笑,他也不顾抵在喉咙口的利刃,重重抓住谢灵徵的左手手腕,指了指不远处的穿衣镜:“你照照镜子,便知道是谁了。”
谢灵徵抬头看向穿衣镜,镜中所映之人正是自己,并无异处,他皱了皱眉,正欲再质问成灵器两句,忽地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念头。
他急忙背过身,对着镜子解开上衣,只见镜中人亦解开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脊。
整副脊背的全貌曝露于镜中时,谢灵徵忽地止住了呼吸。
他背上写了字。
那是一种洁白的药膏,名曰“忘仙散”,乃是瀛台山深处流水砂石间生长的名贵草药所制,灵气充沛,洁净纯粹,最适合做伤药或灵咒的触媒,往日他在萧无音门下时常常受伤挨打,萧无音从不在药食用度上短了他,哪怕是些微小伤,也必会用上千金难求的忘仙散。
然而此时他背上的忘仙散显然不仅仅是做医药之用,而是书写了满篇咒文,这咒文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咒杀诛鬼君陈修祥的返仙咒!
返仙咒以仙术逆行世间一切咒术,施咒人仙力越强,所造成的咒力也就越大,他抽仙髓时挨得千刀万剐,此时此刻竟是以千万倍加诸于伯灵玉之身,连带着整间府邸都无人幸免!
第7章 归瀛台
谢灵徵弃了剑,垂首站在血流满地的床前。
他的面色难看得吓人,成灵器一时不敢开口,半晌后才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说道:“师尊遣我与灵犀拿你回瀛台山,往通天竹一处闭门思过去,灵犀得了信,应该即刻便到了。”
谢灵徵半垂着目,视线所及是那一地的皮肉碎屑,沉默许久,忽然问道:“……我何过之有?”
成灵器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谢灵徵哑声重复了一遍:“我救治友人,剑斩奸夫,何过之有?”
成灵器想不到他竟出此言,尖声道:“你竟敢忤逆师尊?”
谢灵徵不理会他,只问:“师尊现在何处?”
“师尊连夜往执法尊那儿消你的罪籍去了。”成灵器冷笑,“你可真是好运气。”
谢灵徵呆愣片刻,突然大笑起来:“他竟要消我的罪籍,这些许人之死,竟是为了抵我之罪么?”
“谢灵徵,你放肆!”成灵器怒道。
谢灵徵不理会他,忽然拾起地上那根竹杖,迅雷不及掩耳间一撩一拍,直直击在成灵器胫骨出,将他打得趔趄在地,接而一杖抽其那落在地上的雪刃,一道银弧划过,那剑刃瞬时重插于成灵器****,堪堪划破两边裤缝,不曾割伤一丝皮肉。
成灵器霎时一身冷汗,触及谢灵徵锋芒大盛的双目,一时间双股颤颤,说不出话来。
谢灵徵却没有看他,只径自拄杖往室外走去,一步一拐行向东北,天庭东北角便是三君之首、执法尊判法行刑的地界。
他心道:我要赶在仙君前寻得那执法尊,我怎么好拿朋友的死来挡罪?合该拿我的命来偿他的命才是了。
这般想着,他勉力加快了脚步,只是尚未来得及出门,便迎面撞上了一娇俏少女,正是他的三师妹木灵犀。
只见木灵犀挽着头发,着一身艳红劲装,面上不施脂粉,见了谢灵徵却晕起一片红云,她朱唇一碰,声音清脆如银铃摇晃:“大师兄,师尊着我来接你回家啦!”
谢灵徵不说话。
木灵犀却未察觉到不对,照旧如往常一般去挽他的右臂:“我就说师尊还是疼你的,上回是他在气头上,现在这不没事了,你手脚上的伤,假以时日,师尊总会想办法替你去了,斩雪剑是他老人家仙魂半身,其他人没有办法,他总有办法的。”
谢灵徵轻轻一拂袖,避开了木灵犀的触碰,哑着声音淡淡说道:“木仙剑,您且让让,我要往执法庭去。”
木灵犀睁大了眼,似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转而将目光投向成灵器。
成灵器讽道:“昨夜师尊亲自驾临泥下道,劝咱大师兄弃暗投明,杀了伯壶公将功赎罪,不过大师兄孤高自傲,不愿脏了这双精贵手,师尊只得屈尊降贵替他料理了此事,借他之手杀这邪鬼一家,好让他戴罪立功脱去罪籍。只是眼下,咱大师兄看起来有些不知好歹,大约是想摆谱违背师令呢。”
木灵犀眨了眨眼睛,探头往内室扫了一眼,触及那满地血污与胡二半人半兽的尸身时,略略撇了嘴角:“难怪大师兄嫌弃,要我我也不要做这腌臜事儿,大师兄,师尊都这般纵着你了,你还和他赌气啊?”
少女声音娇嫩动听,听在谢灵徵耳中却荒谬至极,他心中一阵刺痛如刀绞一般,双唇胶着发不出声音,只得一点竹杖,示意木灵犀让开身。
“拦住他!”成灵器叫道,“师尊有命,我二人今日无论如何得带他回去,可别让他走脱了!”
木灵犀闻言下意识莲步一飘,身姿如燕地往谢灵徵身前一竖:“师兄,你要去哪儿?”
谢灵徵道:“卖友求荣之事我做不来,我要去面见执法尊,灵犀,我求你念在往日情分,便让开了去罢。”
“杀几个奸邪恶鬼算哪门子的卖友求荣了,”木灵犀面色为难,“师兄,师尊有命——”
谢灵徵未等她说完,忽地竹杖一伸,去点她腰间章门,趁木灵犀闪身躲避时,他左手虚晃一着便趁势要往门外去,木灵犀也不犹疑,当下解开腰间长剑,拿剑柄横身一拦欲将人揽住,谢灵徵挥竹杖拨去,两人瞬息间过了十余招,木灵犀惊叹,不愧是大师兄,即便身负重伤,这路左手剑威力不减当年。
“师兄,要过招,回去后有的是机会。”她笑道,“要不我们先收……”
说话间眼前光影一晃,紧接着脸上一阵剧痛,那竹杖竟趁势重重抽上她左边面颊,少女白皙光洁的脸上登时浮起了一道青肿棱子。
谢灵徵一杖震开她,大步离去,就在此时,忽听得背后一阵风声,成灵器大喊:“灵犀,攻他右腿!”
他下意识反手招架,却不料这边木灵犀拔剑点他右足,身后成灵器同时拂尘卷他右腕,他那废手废足无力招架,单手难敌四拳,最终伤处同时吃了那一剑一尘,剧痛之**形一软,他颇为狼狈地被拽倒在地。
“灵犀!”成灵器喊道,木灵犀一点便通地从怀中取出捆仙锁,兜头就往谢灵徵身上一罩,两人一拥而上按了他手足,成灵器从怀中掏出一副重锁,像对牲畜那般套在了谢灵徵颈上。
“我看你还逃,不知好歹的东西。”他一把抓起谢灵徵的头发,想瞧瞧他的表情,只见他面色青白,嘴唇洇血,往日里那双光彩如桃夭的眼眸此时萧条如枯野,隐隐泛着几近干涸的泪光。
谢灵徵如一具人偶般任他们摆弄,黑蒙蒙的眼睛里,一星半点物象都不剩了。
泥下道往上越九层青云,渡百里云海,那缥缈于雪浪间的一点翠碧便是瀛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