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徵未兆(25)
雪白的前襟已然血迹斑斑,萧无音覆**去,将额头与怀中之人相抵,沉黑的眼瞳有些涣散,但里头却似藏了此生未曾有过的光晕。他的额头有些发烫,与谢灵徵冰冷的“五老之躯”相触,便再也不想分开。
“萧无音……”谢灵徵死死地盯着他,嘶声道,“求求你,把咒解了……”
萧无音未置一词,在滔天的雷声中,于对方唇上留下一个淡到几乎没有触感的吻。
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用仅剩的全部力气触碰着怀中人,冷清冷心的仙君至今不明白爱欲情渴,但他会像任何一个凡人一般,渴盼至亲至近的相依相偎。
直至雷声渐低,雨点渐弱,他方在嗓间哑然道了声:
“咒停。”
定身咒应声而解,谢灵徵立刻翻身跃起,将伤痕累累浑身血污的仙君抱起来,而后者已失却了意识,双眉紧蹙,呼吸微弱,近似于无。
谢灵徵抬头看了眼天际,厚重的积云渐渐散去,露出雪霁晴空,清辉洒落在他的肩头,竟有些灼烫,这是初春将至的预兆。
明澈的日光下,瀛台仙君的身躯逐渐冰冷,萧无音仍然紧握着他的手腕,却兀自陷入漫长的沉眠。
第24章 心有音
泥下道遭了雷声雨点大半日侵袭,泥下道鬼怪却多数不知天雷劫之意,只道是春雷降临。阖门闭户熬过一遭骤雨后,又见云散日出,熏风拂面,淤泥海徐徐退去,众鬼便出得门来,左邻右舍间相互拱手示意,道一声春日好。
少几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例如泥间僧,匆匆攀至剑痕处,只见谢灵徵一人昏睡于石上,斩雪剑痕燎去大半,那大红袈裟破破烂烂地罩在他身上,斑斑驳驳沾了不少黯淡的血迹,清俊的脸上更是血痕泪痕落了满面,瞧起来颇为狼狈。
泥间僧忙去把他的准女婿扶起来,仔细探查后,惊叹这人浑身上下最重的伤竟是那对哭肿了的眼眶。
他潦草解了外袍裹在谢灵徵身上,自己则伸手探向剑痕处,霜结上他的指尖,只一瞬便散去。他心中又喜又怕,便以那杆破阵禅杖往碎石嶙峋处费力一撞,铿锵一声巨响后,覆着剑咒的泥石土崩瓦解,悉悉索索四散零落,下一瞬,那奔涌的河川自上倾下,这当口方真正成了如银河落九天的巨瀑,将淅淅沥沥的水渠满积成河,往秃头僧人身上泼了一瓢一泼的河水。
泥间僧呆愣一刻,继而抚掌大笑,扬天高呼了三声,接着才想起来把几乎被水淹没的谢灵徵刨出来,用力地摇了摇他的肩膀,自顾自喊道:“老弟呀!可真有你的!这下你当不了我女婿,等你醒来,不如我收你作义子,或者咱俩结拜当兄弟,都好,都好!”
谢灵徵却未曾应他,泥下道的大恩人兀自皱着眉昏睡着,手中抓着的一把草籽被水冲散了,漂在水面上荡漾,像一弯弯沉浮颠簸的舟。
缈于云雾的瀛台山上,却听不见千百米下污泥道里的欢喜宴乐。
泥下道八十一道天雷降了不足半日,瀛台仙君则昏睡了百日有余。
萧无音清醒过来时,正卧于冰冷素洁如雪洞一般的云台殿中,时令已是春末夏至,因而他身上只盖着薄被,雪色的发因他的动作而簌簌披落,除此以外周遭宁静一片,全无声息。
他垂着目,想要开口,却有些发不出声音来,背上的伤痕仍在火烧火燎的疼,自打他抽了仙骨后,兵刃咒术便能在这副仙躯上留下抹不掉的伤疤,显而易见,他已然做不得那至清至净的仙界第一人了。
片刻的沉寂后,他尝试扶着床沿坐起来,就听得门口传来一阵惊呼:“师尊醒了!”
萧无音抬眸看去,只见一身大红劲装的木灵犀站在门口,高高绑着发辫,微瞠着杏眸瞧着自己,一双红头簇花的马靴迈进得一步来,又飞速退了出去,问:“师尊!灵犀能进来吗?”
萧无音难以作声,便点了点头。
木灵犀忙飞奔进去,往床边单膝跪了,急道:“师尊什么时候醒的?灵犀不在,身边可是无人照拂?背上的伤还疼么,灵犀给您换了药去?”
她一连串问了些许,一向喜静的瀛台仙君微蹙了眉,却又未拂了她的好意,只是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灵犀忙掩了唇,露出一双眼,似是忍不住一般小声问:“师尊,你可是说话不方便?”
萧无音点了点头。
木灵犀试探着问:“那我给您换药?”
萧无音却是不答,忽地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从木灵犀肩头拈起一瓣粉嫩的桃花。
木灵犀面颊一红,讪讪道:“灵犀,灵犀没想到您会醒来,下界去玩儿了会儿……”
萧无音恍然,他重伤在身,感官迟钝了些,木灵犀提起,他才觉察到那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他轻轻点了点床面,示意木灵犀看过来,继而一笔一划地在床沿处写了一个“徵”字。
兴许是因为病中虚弱,又兴许是寄托了别样的蕴味,他将这个字写得格外慢、格外规整,好似指尖滞了一团火一般,每写一笔,便平添几分滚烫的灼意。木灵犀眨了眨眼睛,见惯了萧无音写连笔,她反应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其中意味,忙道:“您问大师兄,大师兄伤早就好啦,今天他还带我去看了新修的问龙坛,虽说飞……那个什么树挺不堪入目的,但那处的景色却当真不错,师尊若是见了,兴许也会喜欢。”
萧无音摇了摇头,忽地开口,嘶哑着声问道:“我何时回的瀛台山?”
木灵犀忙斟了一杯茶水递过去,解释道:“约莫百日前。那会天雷降劫,瀛台山这边也受了些许牵连,执法尊那头来了密令,称斩雪痕破,恐邪魔进犯瀛台山,令启了护山大阵,隔绝一切污秽邪物。故而大师兄负着师尊到山脚后,无论如何进不得山来,情急之下他以草籽唤来碧霄,令其驮师尊回了云台殿,好借瀛台山之灵力静修养伤。然而大师兄本人却受鬼躯所限,不得入山照拂师尊,因而我隔几日便去往下界与他会晤,告知他师尊安好,他便也可放心些。”
“有劳。”萧无音缓声应道,声音依然哑哑,“他这些日子,可好?”
“算不得多好,也说不上差。”木灵犀道,“那日我听得碧霄叫唤,下山见得了他,就见他虽然身上狼狈,也未曾受什么伤。再后些日子我下界去看他,他无病无痛,也不甚难过,只是看起来十分疲倦,歇上些日子,许是也好了。”
萧无音略一动唇,本想让木灵犀捎带些灵药仙草下去,又担心仙家之物于谢灵徵不好,便转而道:“徵儿在落花筑前埋过几坛酒,你去取出来,下回给他送去吧。”
“大师兄那坛子酒上回回来时就喝光啦,还是我替他取的。”木灵犀撇嘴道,“而且他如今却也得不了空喝酒,泥下道的妖魔鬼怪搬了出来,诸多事务要他操劳。那邪魔歪道若是为祸世间,人命都得摊在他头上,他得担起着梁子。今个儿他还刚刚苦着脸与我说过,喉咙里苦得厉害,恨不得在酒池里睡一晚方能痛快。”
萧无音闻言怔然:“他可是不快活?”
木灵犀笑道:“却也不是,师尊也知道,大师兄这个人,像鱼儿一样,只要有流水去冲他,他总能游起来,这世上没什么东西他是真真缺不得的,酒也好,剑也罢,他累了,歇息片刻,便也能站得稳稳的,在哪儿都能开开心心的。”
萧无音有些失神。
木灵犀似是觉察到他的不对,略住了口,就听他哑声道:“你说得对,我懂他却不及你。”
木灵犀大惊,忙道:“怎么会,师尊和大师兄之间亲密如斯,如何会不懂,只是大师兄在师尊面前总是收敛上几分,师尊看不到他那无时无地不放浪形骸的烂模样罢了。”
萧无音却没有再答,只道:“徵儿要约束众鬼,便需得扬名立威,他手上乏力,剑术咒术均不如从前,难免力不从心,我放心不得。灵犀,你下回下去时,将斩雪拿去给他,悬于府间,以示威严。”
他说完这些话,抑不住轻咳了几声,唇边竟是见了血,木灵犀吓了一跳,忙以绣帕擦拭,萧无音接过一看,只见帕子上绣的亦是一枝桃花。
他不知为何微有不快,随手拂了血迹去,吩咐道:“你下去吧。”
木灵犀只道他要歇息,忙不迭称是,走之前忽地回首问他:“师尊,大师兄与我在飞龙川捉了两条七彩灵鲤,虽是妖物,却不染邪气,我,我能养在瀛台山里吗?”
木灵犀最终未有如愿以偿,那两尾七彩灵鲤给养在了萧无音的云台殿里。
瀛台仙君不知为何做起了强占徒弟东西的腌臜事来,甚至调遣工匠在云台内殿挖了一方白玉池,培以水植莲花,饰以细沙卵石,将那两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儿置入其中,以藕丝花蕊为食。
他醒来后又过了四五日,方能下地,再过得二三日,便可在室内徐徐行走。
八十一道天雷劫到底伤了瀛台仙君的根本,他这具破败的身躯如今难以自支,需得借瀛台山积贮之灵气方能行动自如,而只要他离不得瀛台山,他便再见不得谢灵徵一眼,只能靠着玉栏杆倚坐于池边,一边喂着池中鱼儿,听木灵犀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一般,告诉他下界又传来了什么好消息。
谢灵徵重建鬼道十府,以斩雪剑锋在锁石坡刻下七律十戒,将雪刃立于坡前;谢灵徵通飞龙百渠,兴建逆行舟,移泥下道万家万户重见天日,又修学院、起建筑、立百业、司各行,题酒肆之雅号扬名;谢灵徵设佳肴,摆酒宴,举贤才为友人,共醉于朗月长风,折桃枝以慰亲朋。
正如木灵犀所说,世间罕少有真正能束缚他,叫他不快活的东西,他放浪的并非形骸,而是心境,他不是云台殿玉池里那两尾游鱼,纵使蒺藜缠足,诸事绊身,他依旧能活得潇洒自在,活得十足的“谢灵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