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徵未兆(10)
他跪得笔直,声音坚定,他说:“我学不懂羞耻,师尊便不准我回家么?”
萧无音便罚他上通天竹思过,这一思就是半载,最终还是瀛台仙君拗不过他,亲自乘了碧霄负他下来。
那夜月色清明,他伏在萧无音背上,小声道:“礼法密如尘网,我只欲做网眼里那颗芝麻。”
萧无音叹:“你为何非得委屈自己?”
他笑答:“灵徵不嫌委屈,也不知羞耻。”
谢灵徵从梦里醒来,夜色同五载之前无疑,细柔的月光澄澈明净。
他微觉寒凉,支着身往窗外看去。
外头飘起了细雪。
每年瀛台山入冬的第一场雪,便是仙君萧无音的生辰当日,即便失了仙力不再耳聪目慧,那宴乐之声亦回荡山谷、萦绕耳边,谢灵徵能想象到不远处浮云顶上诸仙荟萃,众宾纷聚的热闹景象。
开宴之时,浮云顶上的天铜钟长鸣三声,第一声敬天地,第二声问天尊,第三声贺诞寿。这天铜钟声音亢亮,一旦鸣响,群山长应,全天庭皆可听闻,除非大喜大劫,一般轻易不动,而大喜,如仙君寿宴,便鸣三声;大劫,如魔族犯上,便鸣五声。
谢灵徵阖目沉思片刻,继而抬头望了窗外,碧霄正在上空盘旋,低头看去,雪竹林覆了薄雪,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深不见底。
谢灵徵抿了抿唇,忽然纵身一跃,从竹屋窗口跳了出去,完好的左手攀住子母竹竹身,略有些吃力地吊着整个身子。
他未施仙术,碧霄亦未曾察觉,只是如此这具尚且带病的身子便愈发沉重,他的左手按在竹节处,不多时便见了血。
谢灵徵咬咬牙,双膝夹着竹身,令自己一点点往下滑去,他不敢低头看身下,只怕那苍茫雪海要将自己吞进去。
左足足踝伤口经了这一番磋磨又崩裂开去,他嗅到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不过数米他身上的陈伤又开始刺骨的疼,让他身形不稳。
他心道:我可不能摔死在这里。
这般想着他动作速度不减,任由斑斑血迹染红了白袍,硬生生往下挪了百余米,继而忽地听闻耳畔传来一声鹤唳,只见那碧霄自高空俯冲而下,向自己袭来。
“阿碧。”他喘着气,叫道,“你也要与我不便吗?”
碧霄在他周身徘徊数圈,发出一声长鸣。
谢灵徵勉力笑道:“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莫要劝我了。”
碧霄又叫了一声,拿朱顶去撞他的左手手腕,想让他坠身,便好背负他回那竹屋去。
谢灵徵却拿右手一挡,只一下,他右腕的伤便裂了开去。
他牢牢攀着竹身,不动分毫,倒是碧霄急了,围着他团团转了起来,他反而温言劝导:“你放心,是我自己发疯,仙君不会怪你的。”
碧霄轻叫一声。
谢灵徵不再搭理它,一点点往下攀去,又攀了逾百米,他身上已处处磨破了皮,只是他喘得厉害,再分不清自己是累还是痛了。额头上仍有些热度,脑海间时不时会闪过一片黑,他发觉自己这两天思及萧无音的次数少了,倒是开始追忆一些其余的东西,譬如年少时在落花小筑与身量不及他膝盖的木灵犀比剑,譬如行走天下、惩奸除恶那断时光,潇洒恣意间饮过的烈酒、交过的朋友,又譬如把酒谈天时一时醉意上头,与柳腰腰立下的赌约。
然而哪怕他不思不念,这些事情的背后却总有萧无音的影子——他练剑时从不愿离开萧无音的视线,他受伤上药时绝不假他人之手。无论什么奇珍异宝,只消他一开口,萧无音不惜调动仙令也能让他如愿,这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他开口,那颗尘封冰下的真心便也会为他所动,因而他曾如此天真而执着地认为自己是走进瀛台仙君心中的唯一一个凡人,从此便遭了不复之劫难。
他有时候亦会想,若是二十年前,谢家村未曾遭到山匪洗劫,他未曾走投无路地躲进那偶经凡间的仙鹤翼下,此时此刻他兴许已是个剑客豪士、又或是个风流书生,或许已有家室,又或许尚未动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误打误撞走进一个至今拒他于外的无情界,他尚能生得欢喜,死得痛快,恨得自由,爱得猛烈。
思及此,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垂着的长睫上落下一滴似泪似汗的水珠。
他忽然又不意外地脱了力。
攀着竹竿的手一松,他整个人径直落下,砸落在雪地里,万幸覆雪的草坪松软,所距又不远,他只是擦破了皮,骨骼作痛,未曾丢了性命。
碧霄着急地纵身飞下,轻轻地拱他,想把他拱醒,谢灵徵却只是疲倦地扬了扬嘴唇,未曾睁眼,抬手抚了抚它的头顶,细声恳求:“阿碧,我要去浮云顶,可我一动也动不得啦。我求你,背我过去,好不好?”
碧霄通灵性,似是犹疑片刻,继而柔柔地叫了声,拿喙蹭了蹭他的面颊。
“好阿碧,世上只有你尚且怜我。”谢灵徵低声道,借着碧霄的力,缓慢地将那沉重的躯壳一点点挪到鹤背上,抱着它的脖颈。
碧霄待得他坐稳,便长鸣一声,腾飞而起,扇动翅翼往浮云顶挪去,同时支起翎羽为谢灵徵挡了寒风。
谢灵徵心中感激,却又暗怀歉意:这鸟儿怜我,我却又要害瀛台山丢一次颜面。
距离渐近,宴乐之声便渐响,谢灵徵略觉恍惚,仿佛置身回五年前那场瑶台宴,只是彼一时好梦正酣,此一刻大梦初醒,他思及自己将行之事,竟与当年截然相反。
他拂了拂碧霄翎毛,碧霄高鸣一声,宴席间骤然静了片刻,堂上诸宾抬头见了碧霄,只道瀛台仙君亲自到场,不由面露喜色,纷纷起身下拜。
谢灵徵只作未见,他趋碧霄往浮云台天铜钟之处飞去,到得钟顶,他支着残躯往钟槌上一撞,天铜钟骤然轰鸣,响彻山谷。
仙宾皆疑,起身向前问道:“方才不是鸣过贺钟了?”
谢灵徵又连撞两下,撞得第四下时,已然逾过庆贺之数,座下宾客这才觉出不对,纷纷赶到钟塔。
成灵器眼尖看到了他,大叫:“谢灵徵!你不好好在通天竹上反省,在这里搅什么局?非得把师尊每个寿宴都搞砸,你才满意?”
众仙哗然,谢灵徵不作理会,将第五次钟鸣敲响,方站到钟前,运气朗声道:“诸仙容禀——”
“大师兄!”赶至堂前的瀛台门众欲打断他,却被他一拂袖挥退。
“诸仙容禀。”谢灵徵对如芒刺背的视线恍若不觉,只一沉吟,便高声道,“小子谢灵徵,杀诛鬼陈修祥在先,叛仙君萧无音在后,交亲于泥下道为实。今日五击天铜,愿自认其罪——鬼尊伯壶公与我情同兄弟,鬼妓柳腰腰是我红颜知己,我深交邪道,上犯天庭,终将为祸世间!满堂仙圣以除恶为己任,匡扶仙道大义,可有谁愿拿我去见执法尊?”
堂下诸仙皆震,一时竟无人作答。
谢灵徵又道:“可有谁愿拿我去见执法尊?”
人群微乱,却依旧无人应答。
谢灵徵猛一掀翻供桌,挺身往那朱栏玉槛上一立,病容惨然,却目光如炬,眉目间锐气十足,俯视群仙,依稀复有往日桃花剑客的神采,他高声喝问:
“可有谁愿拿我去见执法尊!”
第11章 霜刃藏
诛鬼仙君陈修祥殒身未足月,罪犯谢灵徵于瀛台山浮云顶认罪伏法。
三日后瀛台仙君得信出关,问明了事因经过,当日便离了瀛台山,径直往执法云宫去了。
瀛台山宾客未散,又遭变数,一时诸事混乱、群龙无首。
夜色间,两个身影正趁着雪暗天昏,往瀛台山顶上去。
“成师兄,我们真的要去?”木灵犀小声问,“我只怕师尊回来了怪罪。”
成灵器长长“嘘”了声,侧耳听了听,断得四下无人后,才应道:“师尊走得急,未施护山咒,云台殿失了云雾遮掩,我等做弟子的,合该多加看护才是。”
木灵犀给他逗笑了,小啐了一声,做了个鬼脸,道:“你这话说出来可没人信,你要真想看家护院,用得上半夜偷偷摸摸?我寻思这样子还不如大师兄闹生辰宴那日来得光明磊落。”
“你又提那人。”成灵器的脸色忽地难看起来:“大师兄大师兄,他那铜牌都给师尊亲手打碎了,全瀛台山还在喊他大师兄。”
“不喊他,还喊你不成?”木灵犀不满,“谁不知道你整天惦念着当师尊的守剑人,你以为大师兄一走,你就能替师尊抱剑,可你又不是内门弟子,就是他死了,只要师尊不点头,也轮不着你呢!”
“你放屁!”成灵器喝道,他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尖了声音,听起来颇为刺耳,“门规有言,要当师尊的守剑人,须天资优异、洁身自好、行为端方,除了第一点,姓谢的又合了哪条?我在炼器一道上哪里不如他,又哪里配不上侍奉斩雪剑?”
木灵犀不屑地撇嘴:“这你和师尊纷说去,搁这儿和我争论又有什么意思。我没见过那云台殿,想远远看上一眼才和你出来,现下谁晓得你是不是图谋不轨,我不奉陪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一甩袖,一顿足,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雪影间,连挽留的机会也没给成灵器留下。
成灵器恨得牙痒,却也无法。
没人陪着壮胆,他连摸索地方的胆量都失了大半。
诚如木灵犀所说,成灵器与谢灵徵之间的梁子,便由这“守剑人”而生。
谢、成、木三兄妹之名,均是入门后萧无音所起。瀛台仙君对此道并无兴趣,照着灵犀背上那犀角状胎记随口指她以犀为名,又一眼看出成灵器在炼器一道天赋秉异,便为他取名为“器”。
成灵器入门十数载,正如萧无音所言,在剑术仙法上表现平平,唯独对仙家宝器痴迷不已。因仙界传闻有云:瀛台仙君那柄斩雪剑是萧无音仙魂半身,亦是那千年无情道行所化之刃,有开天斩魂之力,通三界灵脉之源,他便一心一意想当这一辈的守剑人,许诺以一生之力养护侍奉此剑,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