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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徵未兆(17)

作者:凉容 时间:2020-03-01 11:24 标签:仙侠修真 年下 虐恋 覆水难收

  “外间可有下雪?”萧无音忽然问,他以绢帕擦拭去指尖残余药物,那股腥臭却难以消去,他的声音不自觉间冷了几分,“我来时观天色,似将有雪。”
  “唔,适才出去,飘得了几片。”颉老人道,“怎么?”
  萧无音不答,取过一旁的雪鹤翎披于肩头,徐徐往屋外去了。
  白雪穿过枝头,沁了些红梅香,片片洒落在那雪白莹润的翎羽上。
  萧无音甫一出门,街上便没了人影,他五感敏锐,自能听到一众大小鬼正缩在家中,屏着呼吸直哆嗦。
  萧无音微微皱起眉,他想去北边沽一壶酒。
  瀛台仙君从前不饮酒,如今亦然,但不妨碍他每逢初雪备上一两壶佳酿,他总错认为谢灵徵许是下一刻便会醒,而他醒了,合该喜欢。
  百年前那场噩耗他已然记得不太清,但是更早以前,谢灵徵还会喊他“师尊”的那个时候,少年的一颦一笑他都铭刻于心,谢灵徵在初雪日会温酒而酌,会裁一身红衣,笑着进到云台殿深处,占了他歇息的榻,一边炉火煮小酿,一边窗头剪寒梅。
  他会抱怨仙界果酒味道太淡,会馋泥下道北边的佳酿,会提柳腰腰,会想飞龙树开的花。
  萧无音知道他曾经明里暗里盛邀自己陪他去泥下道许多次,未尝如愿,他想让自己听一曲柳腰腰的长风调,最终自己却是听到了。
  在柳腰腰死的那天。
  那日丧生之人不只一二,他派人审问成灵器知晓了因果,执法尊欲与他论法度,他未听,只一拂尘砸烂成灵器的脑门,让他当场毙命,接而不顾劝阻连杀数名兵卒,只身一人下到泥下道去遍寻谢灵徵残魂踪迹。
  沿途他经过了那红帐香旁的歌舞场,只见一抹红影翩然台上,他登时想起曾经谢灵徵俯于他耳边绘声绘色的描摹,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盛名远扬的柳腰腰。
  他不知为何顿下了脚步,周遭鬼怪吓得不敢动弹,唯有台上那红衣艳妓痴痴盯着他身上的雪鹤翎瞧了半晌,忽的红袖一振,长袂翻飞,如一振翅高飞的雁鸟。
  她引吭而歌,原本柔软靡丽的调子忽的苍凉凄切,似是从软红直冲向青霄,直听得人一阵惊寒,几欲落泪。
  诸人惊称其为长风调,萧无音恍然,心知这便是谢灵徵以一柄长剑换来之曲,只是其音律不如谢灵徵所述,反倒是增添几分凄绝哀诉。
  柳腰腰似是亦有觉察,歌至盛处戛然而止,面上泪痕斑斑,她心间那点高歌长风的意境竟是消散了个干净,似是随着意中人的离世,一并死去了。
  “可恨的谢灵徵,我还是赌输了。”她哽道,“都怪你,我连赌资都出不起啦。”
  台下一阵乱,柳腰腰又一顿足,嘶声高唱:“我为君而生,君因我而死。我本非朱门秀户女,不死贞洁死友人!”
  说罢落鹄剑出,她干脆利落地横剑于颈,血染纱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泥下道一阵鬼哭,却并无一人有疑有怨,继而三日路上扬花瓣舞红绸,不似丧葬仿若大喜,让这一生热烈的姑娘潇潇洒洒地来、热热闹闹地走了。
  雪越下越大,萧无音经过那覆于雪下的歌舞场,渐缓了脚步,在红帐香一旁的酒坊停下,拂尘一点,逼着里头缩脖耸肩的酒翁爬出来,战战兢兢地倒酒。
  萧无音垂着眼睫,眼看那琥珀色的琼液盛满玉壶,只觉酒味刺鼻,不知有何处好,以致谢灵徵如此贪恋。
  “神……神仙。”那酒翁糟红着脸,颤声道,“你什么时候回天上去?这可不是你的地方。”
  萧无音未料这醉鬼竟敢开口逐客,本不欲搭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应道:“该回去时,我自会离开。”
  “在这泥下烂道,你不觉得委屈么?”酒翁抬头问道。
  萧无音沉默片刻,复摇头称:“我不知何为委屈。”
  酒翁瑟瑟嗦嗦不敢再谈,低头继续倒酒,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悉索之声,萧无音抬头看去,只见那披着蓑衣的颉老人匆匆踏雪而来,额上冷汗涔涔,面色惊慌。
  “出了什么事?”萧无音沉声问道。
  颉老人面露难色,卖酒翁瞧了一眼,明晰了他的意思,转头回了屋内,关上门。
  颉老人喘着粗气,急道:“他……谢灵徵……”
  萧无音目色一沉。
  “他不见了!”
  话音未落,就见那白衣修罗身形一闪,白影一晃便消失在眼前。
  萧无音面如寒霜,急步回到颉老人家中,只见石台上空无一人,瓶瓶罐罐打翻了大半,又被仓促扶起来,东倒西歪地摞着,内容物来不及收回,腥臭烂糊铺了一地。
  瀛台仙君拔步欲追,却被匆匆赶来的颉老人拦住。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萧无音冷道,字字诛心,“若他招来天劫无人护佑,我必诛你全族。”
  五老法逆天改命起死回生,违背天地法则,必遭天劫天谴,谢灵徵方得新生,尚不知情状若何,断断抵不住那九重雷劫,若是落得身死神消的下场,二人百年来费的功夫便是化为乌有。
  “他不会!”颉老人急道,“他不过是个次品!”
  萧无音质问:“你说什么?”
  “魂魄归体尚未完毕,他不应就此醒来!”颉老人抬头盯着那聚魂瓶道,“他生前必是执念过深,或是刻魂于身后,故令他提前苏醒。”
  “刻魂石。”萧无音低声喃喃。
  “他刻过魂?这便是了。”颉老人一击掌,“也算因祸得福,刻魂石抵了那最后半爿残魂,使他有别于原先,自然也瞒过了天道的眼,能抵得这神罚去,你不必过于忧心。况且我瞧这剩下的残魂,并非好物,不要也罢啦。”
  萧无音问道:“这残魂是什么?”
  颉老人伸手取过那聚魂瓶,打量一眼,做出一个半哭不笑的表情。
  萧无音微一皱眉,就听得他拉长了声音,哂道:“这残魂名叫——‘因爱生妄’。”


第17章 雪人语
  一夜间雪片大如鹅毛,泥下道覆于银装之下,歌舞台前诸鬼却以汤沃雪,燃灯点烛,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戏曲。
  台上舞姬歌女换了一轮又一轮,台下宾客也是一批一批地来、一批一批地去。
  离歌台十数米处,一卖花女童挎着一臂弯花,除了鞋履,爬上围栏跨坐着,摇摇看着台上的灯红花火。
  她旁边不知何人堆了一个雪人,坐在亭中椅上,隐有五官,似在侧耳听曲、遥目远望,乍一看惟妙惟肖。
  “这一轮已唱遍了。”女童纵身从围栏上跃下来,一双小脚踩进花鞋里,“今年不比去年,去年不比前年,红帐香的曲儿远不如曾经好听了。”
  她话音未落,忽听得亭内传来一声轻笑:“小姑娘,你才多大年纪,怎似好像所有曲儿都听遍了?”
  女童一吓,四围看了圈,并无人影,唯有亭中所坐一雪人。
  “方才……方才是你在说话?”她又惊又喜,“我只道你是个雪人,想不到你还是个成了精怪的雪人!”
  雪人笑道:“是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精怪的雪人,我一梦初醒,便在此地,却不知自己是人是雪,是妖是仙。”
  “你这人好生奇怪。”女童咯咯笑起来,“为何有此一问?”
  “我若是人,为何白雪积于我身而不化?”雪人应道,“我若是妖,为何我心中有一段仙缘?”
  “什么仙缘?”女童往他身边一坐,“你讲给我听听。”
  “我记不真切。”雪人道,“我只知自己本是潦倒落魄一村户,许是凡人、许是妖孽,因缘际会步入仙道,却终是凡心凡骨、无缘仙门,便回到这泥下道来。一场大梦,数十载方醒,我本欲舍却前缘,来这红帐香听故友一曲,又被告知故人已逝。我不信,在此处枯坐一夜,听得数轮歌舞,不料终是没见得她的人影。”
  “你的故友是谁?”女童问。
  雪人稍作停顿,似是略有沉思,片刻后道:“我故友名叫柳腰腰,你可曾听过?”
  “啊!”女童捂着嘴唇惊呼,“竟是她!腰腰姑娘盛名远扬,只可惜她百年前就已经死啦,我娘亲说,她是世上最后一只雁鸟,自她离世后,此世便再也听不着长风调了。”
  “果真如此。”雪人苦笑,低声道,“伊人溘然逝,徒留我一人。”
  “你在难过么?”女童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雪人怔怔答道,“黄粱一枕,与我而言不过一瞬,此世间却是转了又转,往日那些知交旧识全不在了,我尚不及难过,只觉如遭雷殛,不知所从。”
  “你不该难过。”女童道,“我娘亲说,腰腰姑娘的友人都是风流子、潇洒客,不为红尘所羁,纵然她身死,他们亦可把酒相祝,高歌送行。”
  雪人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是我糊涂,腰腰又怎会愿听他人的怨泣。”
  “你笑啦!”女童也笑,“笑了便是不难过了。我送你一朵花儿,给你插在鬓间,让你更好看些。”
  说着她从竹篮里取出一枝嫣粉色的花苞,将其簪在雪人脸侧积雪中,轻轻念了一咒,催使那花瓣绽开,舒展枝蕊,幽香拂面,又引得那雪人一阵轻笑。
  “萍水相逢即有缘,我也不客气了,”雪人道,“多谢姑娘。”
  女童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挎着花篮,哼着悠扬的小调,翩翩然远去了。
  雪人又在原地坐了许久,直到往来之人渐稀,台上歌舞渐歇。
  他身上的雪积得更厚,此刻连五官也看不明晰,微一挪动,便扑簌簌落下许多雪来。
  他略舒展了身子,缓缓站起来,挪至台后酒坊,摘下鬓边盛放的花,递给酒翁,说想换一壶酒,随便什么都可,只要能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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