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留校(28)
“怂。”程翊说。
“是挺怂的。”晏向辰说,“……我第二次跟着行动队出现场,就遇上了个大案子。一个已经怀孕八个月的孕妇,由于受不了丈夫的长期家暴,用菜刀割了大动脉,一尸两命。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她血肉模糊的肚子如同一个干瘪的气球,肚子是生生用指甲剥开的,她怀里抱着一个八月大的胎儿,胎儿只有半个篮球大,才勉强能够看清楚五官。”
“大概是看现场我最年轻看起来最好说话,她走在我面前,跟我说想最后再看一眼她刚满三岁的小女儿。陈队当时有些犹豫,我和队里几个人看她可怜,也觉得这个要求在情理之中,说了很多好话才说服了他。她是割脉自杀的,所以遗容并不算狼狈……队里的女生帮她细心清理了一下,换了衣服,整理了头发。”晏向辰闭上了眼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声音低而沉闷,“她女儿是我去幼儿园接回来的……小女孩儿看到好几天没见的妈妈特别高兴,她温柔地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发问,想不想妈妈。小女孩儿搂着她的脖子撒娇,问她去哪儿了。她抱起她女儿,驴头不对马嘴地说,宝宝要是能永远陪在妈妈身边就好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连离得最近的我都几乎没听清楚。”
听到这里,程翊深深地皱起眉,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然后呢。”
“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吧。”晏向辰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可我当时一点都没察觉,看着母女情深差点潸然泪下,一心沉浸在助人为乐的圣父角色里,甚至连旁边开着的窗户都没注意到。”
程翊心头倏地一颤:“所以,她把她女儿……”
“丢下去了,从十四楼。”晏向辰的嗓音有些沙哑,缓缓把话补完。
周身的空气仿佛一下之间凝固住了,过了好一会儿,程翊才艰难地开口,说:“不是你的错。”
晏向辰沉沉地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直起身,轻轻说:“也不是你的错。明白了吗?有些事情你要是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那你永远也过不去。”
程翊知道他在说周婷的事,低着头没说话。
晏向辰端着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感叹了一句:“这人啊……”
程翊抬起头看他,等着他的心灵鸡汤,结果半天也没见他憋出什么屁来。
晏向辰:“……操。真应该让你爸来跟你聊,他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比我会开导人。”
程翊:“……”
晏向辰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腿往卧室里走:“行了别想了,大周末的,去洗把脸咱俩打街机去。”
程翊扭头看着他的背影,问他:“现在哪儿还有街机啊。”
“找呗。”晏向辰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晏向辰换了圆领的T恤从屋里出来,程翊也已经洗完了脸,刚刚通红的眼眶已经褪成了浅粉,鼻头也泛着粉。他抬头往晏向辰身上看了两眼,转身进到卧室里,再出来时把手里细细一支药膏递给晏向辰。
晏向辰看到他递来的药膏一愣,问:“干嘛?”
“你脖子这儿,”程翊往自己脖子上指了指,鼻音有点浓,“这儿好像长疹子了,红了一片儿。”
晏向辰疑惑地抬手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颈侧隐隐传来细微的刺痛,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看着程翊的眼神顿时裹上了几分戏谑,阴阳怪调地说:“我们家立羽真是个好孩子啊。”
“……?”
第32章
周一一大清早,永宁中学门口围了大批记者和送孩子还未离去的家长。
昨天晚上一位轻微参与美术部集体霸凌的女孩儿在某个游戏群里以欺凌同班同学作为谈资与亲友玩笑,在受到群友的质疑后恼羞成怒将霸凌的视频发了出去。尽管在亲友的提醒下她很快点了撤回,但还是有手快的群友第一时间保存了视频。很快,一个被命名为[柳城市永宁中学多名女生对一名少女进行轮番殴打、扒衣、扇耳光等]的视频开始在网络上疯传。
程翊转进教学楼里,咬着鸡腿面包慢吞吞地上楼,还没等他上到二楼,就先听到了走廊嘈杂的人声里掺杂着的悲怆呜咽。他从楼梯口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人群中的老人——周婷的爷爷。
背着书包的蒋棠棠搀扶着周爷爷站在隔壁班门口,眼睛红红的,无声地跟路过的程翊打了声招呼。程翊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点了下头,安静地从旁边走过。
今天早上的升旗仪式取消了,从高一到高三各个班级的班主任都被临时叫去开会,早上的第一节 课变成了自习。
程翊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点开手机支付app上的蚂蚱森林,无聊地把好友栏里能收取的能量都偷了一遍,又点开蚂蚱庄园把来自己庄园偷吃饲料的晏向辰的小鸡胖揍了一顿。他看着屏幕上胖乎乎的小鸡晕头转向地消失在自己的庄园里,心里那点沉沉的烦闷却没褪去半分,反而脑袋里也乱哄哄的,索性把手机往桌斗里一塞,闭上眼睛补觉。
时辙轻抿的唇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扭头看着他,最后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程翊塌着腰大趴在桌上,两条胳膊伸得老长,侧着的脸下面垫着一本英语书,从后脑勺就透着一股死气沉沉劲儿来。
一趴就是两个小时,就中间课间的时候小眼镜儿找他要书,他才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盯着小眼镜儿愣了一会儿,半天,从抽屉里翻出那本特别的“言情”递回去,又趴下了。
谈子渊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进来的,他抱歉地跟讲台上的历史老师打了声招呼,历史老师了然地收拾起教案提前离开了教室。
谈子渊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一向扣得严实的衬衫领口也松了一颗扣子,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站在讲台上,示意前排的同学把教室门关上,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细边眼镜,神情有些严肃:“隔壁班发生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我现在想在我们班上了解一下,目前为止的在学校的这两年里,我们班有没有同学遭受过类似的校园暴力事件。”
教室里一片哗然,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举手。
程翊慢慢坐直了身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瞟了一眼,时辙像是没听到谈子渊的话,面无表情地侧脸望向窗外。
程翊转过头看向讲台上的谈子渊,正好撞上对方蹙眉投来的视线。谈子渊拧着眉从窗前的少年身上收回目光,面向同学们:“那么是否有曾经遭受过校园暴力的同学?”
这次谈子渊的话音落下后,班里安静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前排有两个女同学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接着教室里又稀稀拉拉地有几只手跟着举起来。谈子渊看着台下几张熟悉的脸,沉默着叹了口气,示意大家把手放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与一个邮箱账号:“这是我的电话和邮箱地址。同学们今后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跟老师或家长反应,不愿意当面说的可以给我发短信或是邮件。学校五楼的心理咨询室是全天开放的,有需求的同学们在校时间随时可以上去和老师聊聊。”
谈子渊的话音停了停,接着说:“明天下午学校会开展一个有关校园暴力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题讲座,回家之后通知一下家长,家长有时间的尽量过来参加一下。顺便明天下午讲座结束后会在教室里简单开个家长会——”他抬手止住台下的哀嚎,温和地笑了一下,“不要紧张,内容是关于高三的课程调整安排。这是我们高三的第一次家长会,刚开学才这么几天,你们还没什么黑状让我告。所以大家记得通知到位。”
晚上吃饭的时候,程翊跟晏向辰说周婷事情的后续时随口提了一句家长会的事。
“不去也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
“去啊,为什么不去。”晏向辰把手里的烟灭了,站起来看着程翊,眼里闪烁着兴奋,“我看着不像你爹吗?”
“……”程翊早就对他的口头便宜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继续扒饭,眼皮都没撩一下。
–
氤氲的黄昏,慷慨激昂的演讲声一直从礼堂传到了操场上。放学时分的操场难得的热闹,从高一到高三的都有,都是等来听专题讲座的家长的。
沉坠的落日燃烧起天边柔软密实的云层,穿透罅隙洒下的尾霞像是在云彩中染尽了颜色,只洒下淡淡的薄红。褪去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是从校外飘进来的,马路边上的桂花树缀满了奶黄的花穗,饱满小巧的花瓣上跳跃着金灿灿的光。
柳城的秋天终于来了。
程翊坐在操场的双杠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地让香气从鼻腔里吁出来:“啊,舒坦。”
时辙耳朵里塞着一副白色的耳机,侧肩倚在双杠旁边,看着不远处篮球场里打球的高二学生。
“听什么呢?”程翊伸手摘下他一只耳机。耳机线不够长,他这一拽连同时辙左耳的耳机也跟着扯了下来,时辙下意识抬眸看过去,程翊只用了一个胳膊肘杵在双杠上,微侧着身子,纤瘦的身体腾空着,身上宽松的白色校服灌了风,看起来摇摇欲坠。
时辙捏着耳机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往他面前走过去,让他能顺利地扯过耳机线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听到耳机里声调平缓内容无趣的英语听力,程翊顿感无聊,于是把耳机摘下来还给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呵呵,好厉害啊。”
时辙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耳机塞回耳朵里,他转身往旁边走的时候程翊无意瞥到他的睫毛,浓密的睫毛被霞光镀上浅薄的金红色,看起来毛茸茸的。
程翊两条胳膊撑在双杠上,身体后仰,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絮状的云,松软的云朵在天空中缓慢地流动着,盯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不知怎么又悄悄把眼睛转向旁边的人。时辙还和刚才一样,靠着双杠一边的漆蓝色柱子,目光望着篮球场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来,纤长的睫毛没有弧度,柔顺而平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