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之大,一锅炖不下(28)
眼下杀奸夫淫夫不能成,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分手!分手!分手!誓不与人共享一夫!现在就和鲲断干净。
貔貅甩甩脑袋,不再围着天池周山飞, 而是俯身向着其中一座山你的山崖下飞去。天池上的一切都是鲲鹏的, 他要断,只需带走自己便能断个一清二楚。只是有一样东西是他的,他得把这玩意处理掉,才算给自己也真正做了个了断。
决绝分手的貔貅连夜抛弃天池的一切, 火速去处理唯一的定情之物。
当初放石头的地方是他亲自选的, 他大致确定了方向飞过去, 不久就发现了峭壁上黑乎乎的山洞。借着月光的映照摸进去, 黑漆漆的大石头完好无损地窝在山洞里。
貔貅摸了摸石头, 双手抱起巨石,带着它远离了这片故土。
对于陆生生物来说,这世上最好的销毁之地便是深海。这么大一块石头只要带到海面上往下一投,几乎就可以肯定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貔貅带着石头往海的方向飞。大而笨重的石头圆滚滚,抓边缘抓得不严实。貔貅抱了一会儿觉得石头屡屡下滑,搞得他手酸,便看也不看地默默在空中将它翻了个身,抱着这碗状的石头继续赶路。
石头碗口状的凹处朝上,貔貅抱着它,它便紧密地贴在胸口,远远看过去人和石头几乎要融为一体。
飞不了多久,貔貅感觉手脚都酸起来。
他于漆黑的深夜中吸吸鼻子,嘴巴里发出了嘲讽意味的一声“哈”,心道难道心头的酸意竟能泛到四肢百骸,一寸皮肉都不放过吗?
又经过了一段漫漫长路,他身下的千丈长空不再是一片漆黑。万家灯火,千里人家,百十河流点缀在夜色中,是一副温馨又和满的景象。家家户户点亮的明灯将夜照亮,密密麻麻地好生热闹繁荣。灯火照亮成的美满形状,与孤零零飞在高空的貔貅截然不同。
貔貅下意识地避开了这处名为梁国的团圆美满之地,扇扇略有些无力的翅膀,捡了最为僻静无人的深山老林方向继续他南下寻海的旅途。
他飞过漆黑的山林,直觉有些不对,这双新生的翅膀越发无力,挥动起来毫无节奏。最后几下时,甚至像极了待宰小母鸡似的凌乱无序。
模糊的视线定格在怀中的巨石上,他迷惘地眨眨眼,搞不明白自己不过搬一块略大的石头怎么就这么吃力。就这下分神的功夫,怀中石头滑落,直直坠进无边无际的黑夜中,眼看着就要与群山与黑夜包围成的黑色融为一体。
无所寻觅之处本身就是他为石头定下的归宿,但石头落下去的时候貔貅一时竟没能想起这茬。他不过瞬息怔楞,便一个俯冲疾速去追。双手捞上石头边缘时,一股奇异的痛感游遍周身。身上所有的力气似是被这刺痛感一股脑抽走了。
他没能把石头重新揽回怀中,反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人的双手违背自身意志变成了毛茸茸的奶白色爪子。大猫的爪子没法像人手一样灵活做抓扣的动作,石头从他掌心滑落。
他想用爪子去捞石头,却发现指爪都无法再弯曲;他想再次俯冲去追,却无法再挥动双翅。
他四顾周围,绝望地发现自己像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兽一样,对着高空无计可施。他和身下的石头一般蠢钝,直直地下坠,无法动弹。
不过片刻,石头落地,巨大的冲力让它砸断无数枝桠,半截石体更是直接嵌进深山的柔软泥土中。下一个呼吸间,奶白色的大狮子在同一个地点下落。柔软的肉体与坚硬的石体相撞,发出骨骼断裂的“咔哒”声。
冬日冻死风干的枯叶在春夜凉风的吹拂下蹁跹落下,覆盖在黑色的巨石和白狮子身上。一层又一层,仅仅一个夜晚就将这两个外来之物与周遭的灰叶融为一体。点点滴滴的鲜血痕迹沿着石头滑落成串,染湿了几片枯叶,在天亮之前就凝结成了丝毫不显眼的深灰色。
早在全身力气尽失、控制不住自己身形变换时,貔貅的意识便已不甚明显。眼下更是渐渐随着肉体的死去趋近于消无。肉身死亡,思维消灭,这边是神兽的“死”了。
临死之前他唯有两个念头格外清晰:我的灵气消失了。我怕是再见不到那害人的老东西了。
千顷山林,一片死寂。
万里之外的天池之上,鲲鹏急急归来。
他连夜将天池搜了一遍,没发现貔貅的身影,便又把坐在梧桐树上发呆的青鸾叫下来问话。这个老男人眉头全是焦躁,说话也不似以前的温声:“你可有看到貔貅?”
青鸾正是失意,只想在梧桐树上发呆,偶尔抑制不住地回想他与他那绝情养父一起度过的数百年光阴。他迷迷瞪瞪地看一眼鲲,强打起精神来摇了摇头。
鲲鹏不死心地把周边山峰又搜了两遍,第二遍还长了个心眼,带着一大袋子金银玉石出去找。他边找一边各种心惊胆战东想西想:既然鲁珪那凡人说他回来示好了,没道理现在还不现身,怕不是半路老毛病犯了,饿成了个小疯子。
实际上貔貅如今出门,身边不是带着食物,就是带着他。鲲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替食物,既可以帮忙找吃的,实在不行还可以逼点灵气出来充当应急粮。
半路饿肚子变成小疯子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能性微乎其微。
鲲心里清楚得很,貔貅是那样油滑刁钻的家伙,哪里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吃苦头,能绊住他的脚步?他要是不出现,大约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了。
他不死心地将天池方圆百里全转了一遍,半点貔貅的踪影都没发现。带到旭日东升之时,他几乎已经确定貔貅不在这附近。老男人立在山势最高的一方悬崖之上,看朝阳染红万千山石翠树,没能从任何一个角落里看见貔貅的身影。
他一时间无助且惶恐:他的貔貅不见了。
怎么能不见了?明明之前还对凡人说要回天池来找自己……我跟他说了两遍“反省好了就回来”,他听不出来么?还是说飞到一半又反悔了?或是我白天说的话重了,把他放在鲁家的决定让他心灰意懒了?
故而不愿意再喜欢我,不愿意迁就我,不愿意再为我花心思,不愿意再呆在我这样一个时常管束他的无趣男人身边……
鲲鹏握拳,双目都泛着丝丝缕缕连绵的红血丝,一头乌发在朝阳的暖光中不受控制地寸寸化作灰黑色的羽毛。晨光跳跃其上,反射出一闪而过靛蓝色光华。
不受控制的形变从后脑处的羽毛开始,蔓延至头脸,化出琥珀鎏金色的眸。鲲鹏情绪激荡,稳不住外貌:不喜欢我约束他大可以当面说出来,我想与他两个人过日子,只要他一心向我便没有什么是容不下的。说让他改,也就是希望而已。他要是不想改也改不掉,也断没有因此而厌弃他不要他的道理。
终归以后的日子是我和他朝夕相伴,他有什么臭毛病也是我在受着,只要我不嫌弃即可。大不了以后不管了,他爱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
为何要这么一声不吭,直接就把我丢在天池山不再现身。既然这么容易就能把我丢了,又何必口口声声说喜欢,百般招惹!
老人家的心都要碎成一地灰烬,于灰烬之中开出萎靡的花来:以后不跟我在一起,饿了冷了受委屈了怎么办?若是招惹个同样年轻气盛不服管的,吵架了怎么办?这贪婪霸道的性子极易与人结仇,碰到个厉害的仇家,打不过怎么办?
……小崽子痛快玩了一通,眼下拍拍屁股走得干净利索,我怎么办?
老人家在忧与怨之间来回切换,百般思绪化为一声哼笑。他单手拂过头脸,再拿开时,又已是人类的外貌,波澜不惊但怨气足够浓重。他转身离开悬崖,踏碎一地舞动的阳光,脚步间满满的凶煞之气:浅尝辄止,也要看被尝的对象愿不愿意被“止”才是。
第38章 百年
没有灵气的肉体凡胎, 生前再怎么神气活现, 死后也只是一堆枯骨。血肉化成泥泞, 奶白色的毛发枯草一般盖在一堆白骨之上。食肉食腐的生物出于天然的敬畏感不去碰神兽的血肉, 岁月便取代他们扫除掉貔貅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最后一抹血肉化作灰扑扑的一团泥泞之时,白色的魂石从肉体的拥趸中掉落, 与下方的石头相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血肉中蕴含的灵气全部被吸走, 但白色魂石中的灵气依旧完好, 甚至可以说是充沛的。
一切仿佛恢复到貔貅还只是一块魂石, 即将孕育出灵肉的那天。魂石分出一丝灵气, 行将在其周边凝聚成骨血, 孕育出灵魂。一片枯骨之中,慢慢有了生机。
肉体凝结之时, 思想也再度回归,貔貅缓缓苏醒。只是适逢冬日白雪皑皑,厚重的积雪将他覆盖, 掩去所有视线。雪中的天地不分日夜, 唯有永不落幕的黑暗。他能听到山中零星的鸟鸣,却从来没有听到人声。他的意识混沌一片依附在自己的魂石上,懵懂如孩童。
底层的雪点点融化将他的翅膀浸透之时,他才迷迷糊糊想起来自己是谁, 也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散尽灵气化作一堆烂肉的。他心中明白身下的石头一定有诈, 只是还未长全不得脱身。他既期待自己的肉身长全, 又担忧这抹造物的灵气就会在他长成的时刻, 又一次被霸道的黑石吸个精光。
他心知既然上一次全须全尾的能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那么肉体再长完全,也许还会陷入这诡异大石头的禁锢。
他回想起早前石头还在天池之上时,乃至他最开始抱起石头时,自己都没有感觉到有丝毫异常。灵气被吸走?不存在的。
也就是他抱着石头久了,又心慌意乱到了以为感官错乱的地步,才会忽略愈溅明显的乏力感,一步步沦落到灵气散尽、身魂俱死的下场。
貔貅趴在石头上,悲哀地想着何时才能从石头上挪开。保持像在天池那样的距离,大约就可以脱身了。
只是先脱身还是先再死一次,就玄乎了。
貔貅心焦气躁一个人躺在雪下,翅膀和四肢都只是柔嫩无力的雏形。喉咙一开,又干又涩没有声音。一滴雪水沿着脸庞滑进唇边,带来一丝清甜。
他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几十年,没有武力傍身,最是弱小无依。周边一切,皆能成为他的豺狼虎豹。待到大一点,也时刻为生计忙碌,被无法逃离的饥饿感逼迫鞭策。惶惶若丧家之犬,四处漂泊寻找定所
他最憎恶无力的状态。
那时候是如何摆脱困境的?
因为鲲鹏老贼的收容庇护……
貔貅要是能动,绝对要呸一声,奈何他现在动弹不得,故而只能清心静气做一个傻乖傻乖的宝宝。林中雪化的雨声滴答,敲得他也跟着一惊一乍的,总害怕这随时间一起流逝的水声化作黑石再一次作妖的先锋号角。
水滴之中,渐渐有了人的脚步声。悉悉索索,是蓑衣在雪地上划过的细微响动。他听到脚步踩踏积雪发出的咯吱声,急切地想喊出点声音来。那人离得极近,几乎就要直接走到他头顶上的这块雪地上来。
四野无人的荒野之中,要是哪个人最有可能把他从作妖的大石头上拉下来,大约就是这个过路的旅人了。
那人一步步走来,越靠越近。貔貅甚至能隐约闻到那人身上若有似无的食物香气。香气扑鼻的一刻,貔貅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嗅觉有了,饥饿还会远吗?
他顾不得来人看到自己会不会害怕,只想吸引上头人的注意。那人扒开雪地看到他,就有将他带出去的希望。
他挣扎着抬指,只能挪动细微的角度。指尖上有稀薄的白毛,裹着一小截尖细的爪子。他抠动指甲,小小的爪子便软乎乎扒拉在石头上,发出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声响。
弱弱的,蚊子嗡嗡叫都比他响亮。
他扒拉了一会儿,雪地上的人似乎一无所觉,只是沿着既定的方向持续靠近。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貔貅便感觉到穿着蓑衣的人已走到他身边一尺远的地方。若是没有这雪,没准伸伸胳膊就能碰到。若是他不停,早晚会踏上貔貅正上方这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