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之大,一锅炖不下(10)
“而且凭什么裁定要那两只神兽离开,而不是让周边住户搬离。难道就是因为他两人少,对立面的人多……”貔貅蹭上前去,软软的卷毛几乎要挠到鲲鹏的耳朵,“今日之事可以以人数定,往后都要这么定吗?今后但凡有一次不按人数来,不满足大多数的愿望,今日之事不就成了他人攻讦你不公正的理由……”
貔貅对着他耳边说话:“就以我的意愿来说,我就不愿意你趟这趟浑水。言多必失,行多必错。你的一言一行又被大家奉为圭臬,影响何其大……啊!”
他原本只想对着鲲鹏的耳朵讲两句,讲完就睡。对方骤然翻过身来拿琥珀色的眸子对着自己,貔貅下意识后退,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鲲鹏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你从哪里学了这么多。”
貔貅对家人回话那是很老实的:“我被龙族撵来赶去时抢过凡人的地窖,里头不仅有金银珠宝,还有好多书。”
他心道还是凡人的东西品种繁多讨他喜欢。弱小的凡人身单力薄更为精通生存之道,他们的论调更和他心意。要不是他时不时忘了要化形容易把凡人吓出好歹来,他都不稀罕跟粗野的神兽混在一起。
鲲鹏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狮子,脑内剧场不知怎的就定焦在了“我被龙族撵来赶去”这句话上。脑补他孤零零一只狮子被群龙驱逐简直不要太顺利。
鲲鹏有感而发,没有责备他叨叨个不停扰自己清净,反倒很有同理心地理解了他的立场。
他并不是个受不得否定的老人家,就很有耐心地问貔貅:“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貔貅甩甩小卷毛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连短短的尾巴尖都甩出了一个圆润的弧度:“我以为该奉行‘无为而治’的策略。除了为报复仇家将人冰封进极北之地这样阴毒的让人不得生也不得死的行径,其余的不要多管。”
小狮子拍总结道:“万物既然有其智慧,就自然有其解决适应之道。你对他们百般维护安知不是一种多余?”
貔貅严肃脸,丝毫不露心中的小九九。鲲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小崽子,半晌,伸手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圆脑袋。
“你说的有点道理。”
他上一觉睡了一百年,并不是他真的贪睡。而是被世间这样那样的琐事,以及他自己处理这些事时亲手划下的条条框框所困扰。
他一朝多手,日后便常常有人来寻。管得久了,难免就发现有弄巧成拙的案例。那时他便隐隐知道自己插手太多,自身的存在远远不是一开始想象的那般高尚正义。他有意减少出手,又轻易不能完全脱身。特意寻了天池这般难以攀登的住处也甩不掉大批追随者。
在狱法山上时,貔貅为自己脱罪,随便几句话就能触及他的痛处。眼下他这般直言不讳,就惹得鲲鹏又多看了他一眼。他都要忘记今天带貔貅出门的初衷了。
鲲鹏不恼他揭自己短处,反倒觉得得了个能说真话的聪慧人,指腹揉过他打旋的耳根直言道:“可我已经脱不了身了。”
貔貅歪打正着,万万没想到这老东西这么好钓。他嘚瑟地抖抖耳朵,哼唧道:“你身边就缺一个恶人。”
他昂首挺胸毛遂自荐:“缺一个像我这样臭名昭著能吓退众苍蝇的大恶人。”
第14章 揭竿
鲲鹏变了。原本神兽们上山找他诉苦求救援那叫一个畅通无阻,只要事先打探好天池底下那几只禽类神兽的喜好,带点小礼物就可以央求他们带自己上山。要是自己长了翅膀,那就更方便了,尽可以自己飞上去。到了山上,敲门——抱大腿——哭诉一气呵成,求两句就可以把这位老祖宗请出来为自己讨回公道。
最近就不一样了,自从貔貅这偷抢拐骗无所不会的混蛋上了山,鲲鹏就被他带坏了。他们那个和善又又耐心还百依百顺的祖上开始学会拒绝别人了。
当然凭他那话废属性,屡战屡败那是不用说的。神兽之中随便揪出来一个都比他能说会道。败了几次之后,鲲鹏把貔貅了搬出来。从此以后,上山的神兽十之八.九都被他堵在门外。这臭名昭著的年轻神兽油盐不进颗粒不收,战斗力比老好人鲲鹏高出不知道多少个台阶。
神兽们:……什么情况他不是被祖上带回去教训的吗?难道他不应该拜倒在祖上脚下哭哭啼啼、糯糯叽叽、连声求饶、悔不当初吗?为什么会看到一只神采飞扬、耀武扬威堪称鲲鹏代言人的胖狮子?!
这不是嫉恶如仇祖上和作恶多端抢劫犯的正确打开方式!
神兽们马蜂一样一窝一窝地冲锋,屡次被拦在门外后终于气馁,上山的神兽开始减少。最近一只神兽上山之后甚至压根就没在天池找到一个人影。
他们那个劳碌命管家公在据守天池数千年接手了一堆破事之后,终于撂挑子不干了。他连睡觉的皇子都不搬出来直接拒客,近期还破天荒跑出去玩了。
山地下那些收小礼物驮其他神兽上天池的飞禽都不抱希望了,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另谋财路。
貔貅确实是和新鲜出炉的家属备选离开了天池,不过也没有一开始就大江南北四处浪,而是来到了凡人的聚居之地。
眉目清明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坐在城墙垛口上,左边的垛上一盘枣泥糕,右边垛上一壶酒。他身前数公里之外尚有连绵战火,身后却依旧是青山绿水大好山河。他在这处废弃的城墙上冷眼旁观凡人的朝代更迭,还要拿着吃食带着一只严肃脸的老人家和他一起冷眼旁观。
凡人的世界恰逢战乱时期,旧的王朝已经腐朽至极濒临崩塌,改朝换代已经不可避免。
这人间的战火与神兽干系不大,顶多让他们换个地方居住。貔貅对凡人的争权夺势不甚关心。他顶着寒风坐在垛口上也不是因为坏心眼作祟要看别人受苦受难。
他反感怎么赶也赶不尽的苍蝇,索性哄着鲲鹏和他一起躲出来。只是这老古板身在曹营心在汉怪让人扫兴的,貔貅就老是想杀一杀他那股忧国忧民的败兴劲儿。他特意带着爱管闲事的老东西来到此地,叫他直面世间无处不在的,时时刻刻在进行的苦难。
他以烈酒驱寒,掰一块枣泥糕后一半送进自己嘴里,一半分给身后的鲲鹏:“来,张嘴。”
鲲鹏嗤之以鼻:“轻佻。”
貔貅哈哈大笑把那一半吃了,揶揄道:“怎么了?看到凡人受难心里不好受了?你之前下山又不是不知道在打仗。现在近距离接触一番倒是犯老毛病了。”他把嘴角的碎屑也舔去,快活伸懒腰,两脚之下既是虚无,往前一蹦就能摔得头破血流。
他丝毫不惧高空,两条腿得趣似地晃动个不停:“王朝更迭不过最普通的事,凡人们活不下去了自己就会揭竿而起。你看现在是生灵涂炭,再过几年,又是一个他们继续过安稳日子的河海清宴。”
鲲鹏一言不发,只伸手拦在他小腹上把他往后提了提。
“所有的生灵,包括在你门前哭哭啼啼的神兽们……他们都比你想象的耐打耐摔。”少年郎将酒壶递给鲲鹏,举止煞是随意,“用不着你老母鸡似的护着。”他借着后者难得的主动靠近对着鲲鹏伸出手指,指腹抹上他微微皱起的眉心:“既然决定撒手不管,出来玩的时候不如收起你那悲悯心,随我四处逍遥一番。”
鲲鹏与他对视,在对方明亮的眸子里见到了一个雕塑般僵硬又没趣的中年男子。他反观被身后万里火光映照着的貔貅,深觉眼前人是他上万年的生命中头一份的鲜活有趣。
他对着貔貅越来越有无可奈何的感觉,任他抹平了自己的眉心,自暴自弃地饮下了对方递过来的酒。这个根本不会喝酒的老古板呛了一口,烧的耳朵尖都红了,但仍旧要假装无碍,板着脸问道:“我们去哪里玩?”
貔貅个从小浪大的简直心花怒放,差点脱口而出:“我们去抢龙族的宝藏吧,你负责抢水底下的那帮龙崽子们,我负责扫荡地面上的傻龙。抢来的东西堆家里慢慢吃慢慢玩……”
是的,貔貅生平最热衷的活动就是存粮,存粮和存粮。
幸好他没有得意忘形,还有一丢丢理智尚存,故而憋了憋后选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听你的。”他跳下垛口落在城墙的走道上,乖顺地立在男人身边,趁热打铁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催促道:“现在就走吗?”
鲲鹏没有再看远处的火光冲天,配合地冲他伸出手:“变回去吧,我带你去……凤凰家玩。”
貔貅假装满意地跳到他手臂上扒好,短尾巴不高兴地拍了拍,尾巴稍上的卷毛晃悠出有规律的弧度:是这只鸟太老了所以喜欢走亲访友吗?老人家提起“玩”都喜欢扎堆吗?谁要跟他一起去见别的老鸟啊啊啊啊啊……看凡人里两个老头子聚在一起八成要手捧枸杞菊花茶躺平了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难不成我也要和他们一起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吗……
被各种意淫的老鸟丝毫体会不了小年轻的心思,他手指艰难地按按大猫的肥腚:“屁股缩一缩,我要托不住你了。”
貔貅委屈巴巴地往上一缩,不忍打击鲲鹏对于玩的肤浅认知,认命地被一只老人家带去另一只老人家的窝里。
鲲鹏对这个决定很有行动力,他一个清冷孤高遗世独立的社交废压根没几个能谈得来的朋友。不仅是他,年纪大一点的神兽普遍喜欢自己窝着,一个赛一个地高冷。凤凰算是其中最不自闭的一个。
鲲鹏带着他慢悠悠地飞,路上讲解一番自己这个老朋友的基本情况:“脾气差,性格直,喜欢火,喜欢在火山喷发时洗岩浆浴,喜欢吃梧桐子,有一个儿子……”难为他一个话废全程面瘫脸用短句说了那么多,说到“儿子”这句还弯了弯眼角。
貔貅难得见他这么生动的表情,眼眸危险地眯起:笑了笑了,说起凤凰的儿子他竟然笑了。
八成又是个投怀送抱意图不轨的幼崽,麻吉,更不想陪着这个老东西走亲访友了!
凤凰洞府奇大,几乎是掏空了半个山头搭建而成。凤凰用火融化了一块巨石亲自雕刻成门,将门面做的美轮美奂,非常符合他明骚又爱美的脾性。两人不请自来,前脚刚立在雕刻精美的石壁门前,还没来得及敲门,里头就爆发出一声能让整座山都抖上三抖的怒吼:“孽子……你放肆!靠墙站好!”
鲲鹏托着貔貅站定三秒,嘀咕了一句“来的不巧,又打起来了”,随后把手掌包在貔貅后脑勺那边老神在在地推门往里走。
他们行走在挂满夜明珠的宽阔走道上,越过好几个三岔路口,凤凰父子的身影才出现在两人面前。两个都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年长些的凤凰生得明艳绝伦,就是煞气太重,眉眼间天然蕴含的一段风流缱绻硬生生给他演绎出了几分凌厉。
凤凰手中的木棍挥出破空的响动,再结结实实落在靠墙站着的年轻男子光裸的脊背上。挨打那个双臂撑墙站着,看着比他身后的人还高壮结实一些。他挨了打也丝毫不反抗,还贱兮兮地回头看他气急败坏的老父亲,又是挑眉又是笑。
鲲鹏在门口就没把貔貅放下,他托习惯了,一路托着他走完这段迷宫似的路途。貔貅小崽子似地蜷伏在他上臂与胸前的位置,后脑勺被捂住。
鲲鹏一眼看见家暴现场,还下意识地按紧了貔貅的脑袋不让他见这样暴力的画面。直到把手上的崽子按出了不乐意的一声小呼噜才反应过来:手里这只可不是柔弱的娇滴滴小崽子。
他反应过来,弯腰把貔貅放在地上,虽是对身边的小兽叮嘱,脸却朝着凤凰父子:“等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过去。”